失落的珍宝――全唐诗中被尘封的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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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江湖夜雨

失落的珍宝――全唐诗中被尘封的佳句

不觉又来到一个炎炎暑日,有道是“人皆苦炎热,吾爱夏日长”,江湖夜雨其实也害怕炎热,之所以喜欢夏日,却是因为暑日正好是放暑假的时期,可以闲下来比较安心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这一年,江湖夜雨的书一连出了四本,心中也自欢喜,不过距自己心中的期望却还是有一些差距。于是江湖夜雨也一度浮躁不安起来,也想着追逐一下市场中的热点,吸引一下大众的眼球,捕捉一些时髦的题材,好让自己也能像烟花一样绽放在空中,绚烂一番。
然而,当心境渐渐重新沉下来时,发现自己最钟爱的还是唐诗,是唐代的美丽和繁华。美轮美奂的画楼朱阁早毁于兵火,旷世难逢的才人美人也埋入黄土,所幸的是,在我们今天,依然还能看到如许之多的唐诗。
走进《全唐诗》,如同进入一个美不胜收的诗歌宝库,这里有多如恒河之沙的传世瑰宝。江湖夜雨越看越不禁感慨,竟有那么多的好诗妙句沉在其中,犹如一颗颗明珠沉睡在泥沙里,不为人知,又如三千后宫佳丽,得见皇上的竟然只是那寥寥数人,有多少绝色佳人空老宫中。
我们一般的唐诗选本,如《唐诗三百首》及《唐诗鉴赏词典》、《千字诗》之类的诗集,编者当然不会如贪收贿赂的毛延寿一般满腹私心,但是从浩如烟海的《全唐诗》中只选出来几百首诗,也未免太过狭隘了。而且,由于时代不同,标准不同,审美风格也不同,肯定有很多的好诗就沉睡在积满尘土的《全唐诗》中,无缘和大家见面。
当年的诗中圣手,大唐三百年间的状元才子们,李杜元白之属,他们写每一首诗的时候,虽不能说百分之百都是呕血之作,但多数也都是有感而发的,殚精竭虑之作吧。这其间固然有高下之分,但也有这样情况:因为选本的关系,一些句子被选入《唐诗三百首》等之后,从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另一些句子其实说起来也不逊色多少,却默默无闻,似有长门之恨,实在是可惜。正如一首民歌中所说:“一般窑怎烧出两般货,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如果诗句有知,也会有此感叹吧。
为此,江湖夜雨曾写过一本《华美的大唐碎片》,将一些不为人知的诗句钩沉出来,然而,当时因江湖夜雨过多地着眼于这些诗句背后的历史故事,所以一些人颇有微词,他们觉得江湖夜雨并非是品诗,而是在谈历史,与真正的诗词艺术相去甚远。
所以,本书中江湖夜雨就从《全唐诗》中专门摘出来一些《唐诗三百首》、《唐诗鉴赏词典》等常见选本中所没有的艺术佳作来和大家分享。这些久埋于故纸堆中的好诗句,会依旧鲜活出来,拔动我们的心弦,让我们重新感受到大唐的博大和瑰丽。
从《全唐诗》中大海捞针一般地选诗,然后自己查证、注释、评析,这一切工作,都没有前人的成果可以参照借用,是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远不如借用别人现有的成果“REMARK”一下就出炉高效地多。然而,对唐诗的爱恋让我还是要做下去,这毕竟是为唐诗做了一点事情,我相信这是有价值的。世上的事情,有的像片刻就会消失的沙雕城堡,有的像经久不灭的石窟造像,我还是想做一点类似后者的事情,虽然前者容易得多。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说我前生曾在大唐之世生活过,所以翻开《全唐诗》,我的心中往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安稳、充实、甜蜜。如同和自己痴爱的人相拥的感觉。也许,对唐诗的钟爱是我前生的因缘,将唐诗讲述给大家是我今生的使命。

卷37_15 【赠程处士】 王绩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说到王绩,在唐代诗人中,他的名头并不甚响。远不如他侄孙王勃更广为人知。不过,熟知唐诗后就知道,后世公认为王绩乃是五言律诗的奠基人,扭转齐梁余风,开创唐诗的辉煌乐章就是从他那几缕清音开始的。正如二月时料峭寒风中的迎春花一般,虽不是十分娇艳可人,但却预示着万紫千红的到来。
《唐诗鉴赏词典》中选了王绩的这样两首诗:

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这两首诗固然也是佳作,但我想如果让王绩先生自己来选的话,也未必就完全认同这两首诗是他的代表作。因为王绩的为人,是相当狂放无忌的。这两首诗虽然也带有隐逸的色彩,却无法体现出真正放歌山野,指天笑骂的王绩。
王绩在隋朝做过秘书省正字,后来又做过六合丞,都是没有什么实权的小官,而且后来因他嗜酒误事,连这九品芝麻官也做不成了。改朝换代后,朝廷征召前朝官员,王绩被任命为门下省待诏。其弟王静问他当待诏感觉如何?王绩愁眉苦脸地说:“当侍诏很没有意思,要不是那良酒三升,我早不干了。”原来,按当时的规定,侍诏一天可给三升酒(唐代官员的工资,很多以实物形式发放,)发酒发肉发丝绸,甚至还有胭脂香粉等化妆品)。王绩的上司陈叔达听到此事,特意照顾他,给加到一斗,一时传为佳话,人们称王绩为“斗酒学士”。到了贞观初年,王绩听说太乐署史焦革善酿酒,于是要求任太乐丞。一般官场人士,都是求升职晋级,而王绩求官的动机却单纯天真的可爱――不在官而在酒。后来焦氏夫妇相继去世,王绩当官的动力完全丧失,于是干脆弃官还乡。回乡后,专心研究酿酒技术,他把焦革制酒的方法撰为《酒经》一卷;又收集杜康、仪狄等善于酿酒者的经验,写成《酒谱》一卷。可惜这两本书都失传了,如果那天有某公司开发出来以王绩的名头作广告的酒,大家千万别信。
王绩在《新唐书》中被收入《隐逸传》里,据称王绩只读三本书:《周易》、《老子》、《庄子》。其他书一概不读。我觉得,其他书未必王绩就一眼不看,只是他看不上罢了。王绩的哥哥王通是大儒,在黄河至汾河间,聚徒讲学,名传四方。而王绩却不拘礼法,对儒学那套繁文缛节嗤之以鼻。正如本首诗中所说:“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王绩丢官后,乡间愚民嘲笑他。他写了一篇文章说,有两匹马,一匹“朱鬣白毳,龙骼凤臆,骤驰如舞”,于是主人喜欢它,天天让它拉车,狂奔,最终活活累死;另一匹却“重头昂尾,驼颈貉膝,踶啮善蹶”,主人生气,将它弃之荒野,倒得以“终年而肥”。这番理论明显是深得老庄精髓的。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有用”没有“无用”好,王绩算是身体力行者。
所以,充分了解王绩的个性后,我觉得本篇这首诗更能代表王绩的心声。我们来品味一下这首诗:
此诗上来劈头就一句“百年长扰扰”,何为“扰扰”?就是那些烦心的尘俗之事。依江湖夜雨看,就是一天到晚谋职谋财,求名逐利,乃至奔波劳碌,心多牵挂。佛经云:“众生扰扰,其苦无量”。 凡俗之士,或富或贫,但谁不是“世中扰扰之人”?读罢此句,但觉山穷水尽,凄云惨雾,然而,正如书法中讲究用笔时欲右先左,欲下先上一样,王绩笔锋一转,诗意又柳暗花明:万事悉悠悠。这纷纷扰扰的诸般琐事,在王绩看来,却总能从容看待,悠然以对。“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一般人看到日光匆匆,急如逝水,总会感叹人生苦短,岁月无情。但是道家思想却并不这样看,他们讲究顺其自然,日光落,咱也拦不住,河水流,咱也留不住,万事有生必有死,有荣必有枯,不用强求,也不用烦恼。所以,日光就随意让它落,河水就任意让它流,皱纹上了额头,白霜染上了双鬓,也照样乐呵呵,因为这都是自然的过程,拒绝不了的,也不用去逃避和畏惧。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这鸡蛋(姬旦)就是儒学中奉为圣明的周公。孔子就是周公的忠实粉丝,“读孔孟书,知周公礼”,是旧时很常见的“口号”。而此句中,王绩却对周孔二圣人直呼其名,如唤奴仆儿孙一般,相当不尊重,还说他们为诗书礼乐所桎梏,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对儒家礼教那一套的讽刺是极为尖刻的。我们今天,周孔二圣早在文革中被斗倒批臭,再也没有当年的威风,但在王绩那个时代,敢说这样的话,是相当了不起的。《倚天屠龙记》中的金毛狮王谢逊发起狂来曾“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而王绩这两句,虽不如谢逊更疯狂偏激,但是在那些中规中矩的儒生们看来,也是相当狂诞的了。
不受儒法礼教拘束的王绩,自然是一派悠哉悠哉的心怀――“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俗话说“高枕无忧”,然而香梦沉酣,无忧无烦的好睡,又岂是枕个高枕头就能解决得了的?正所谓“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心中无刻不在算计,心中也无刻不在烦恼。在物质生活极度丰裕的今天,虽然在衣食住行上比古人强了不知多少倍,但我们的快乐却未必成倍地增加。现代社会的高效率快节奏,让我们的心中不时地产生焦虑、不安,就算是出有宝马,食有鲍鱼,却始终担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而读罢王绩这首诗,却可以心胸为之一阔,如饮醇酒,不觉而醉,欣然忘忧。
至于这首诗流传不广,我觉得是这两个原因,在旧时,人们推崇儒学,王绩这首诗里的“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在当时实在是离经叛道的刺眼文字,远不如“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更合中庸之道。而后世人,一方面因循前人,另一方面也有人觉得这首诗的意境“消极”,故而新的唐诗选本也少见此诗。王绩这首诗就这样被忽略了,沉在《全唐诗》的浩瀚海洋中,一睡就是千年,而江湖夜雨觉得此诗还是可圈可点,颇有光彩的,所以推荐给大家一读。

卷66_14 【云】郭震

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①。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

对于郭震,一般的诗集选本上都有他那首《宝剑篇》: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这篇诗确实很不错,也是郭震的成名作,这郭震文武全才,十八岁时就顺利中举,可谓少年得志。而王维这样的大才子,十九岁时第一次应试却落第,直到二十岁时走了玉真公主的后门后,才得以中举。郭震后来被委派到通泉这个地方当县尉,也就是负责地方治安事务的,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长。然而,年少气盛的郭震,他办的事可有点无法无天,为了多搞些钱来应酬宾客朋友,竟然自己私铸铜钱(相当于印伪钞),还掠卖人口,这还了得?女皇武则天知道了此事后,召他要治罪,但一看郭震这小伙相貌堂堂,比现在的“快男”帅多了,女皇的心就软了下了。郭震趁机献上这首《宝剑篇》,得到武则天的夸奖,不但不治罪,反而因祸得福,从此官运横空,仕路青云直上。直做到凉州都督、安西大都护、朔方军大总管。先天二年,以兵部尚书复同中书门下三品,封代国公。有道是“盛极而衰,物极必反”,郭震的好日子到了这个时候也到头了,唐玄宗登基后,在骊山下讲武(即军事演习),以郭震旗下兵士军容不整为由,将他罢官流放新州,其实这只是借口罢了,郭震是武周时代的旧人,唐玄宗当然不喜欢他。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久郭震就郁郁而死。
郭震此人,在初唐诗坛上并不十分知名,但他的诗写的是相当不错的,《宝剑篇》写得神采飞扬,充满剑芒一般的锋锐之气,无疑是篇佳作,但有关他其他的诗作,寻常的诗词选本介绍的不多,其实郭震的很多诗作,还是颇有些滋味的。
所以江湖夜雨选了郭震的这首诗,我们一起来品味一下。这首小诗流畅通俗,并无多少生涩的典故。但是却喻意深刻,发人深思。这首诗说:

云彩在虚空中聚来散去,山野之人(也许就是诗人自许)倚着竹杖悠然而观,他轻蔑地哂道,这些云彩不知道自己是飘浮无根的东西,却作张作致,弄出许多姿态来遮住皓月明星。

不难看出,这首诗是一首讽喻诗,也可以说是一首哲理诗。《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一章中,曾评说写诗时“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郭震的这首诗,可谓当之无愧。
然而,又有一说,所谓“诗忌说理”,那是说在诗中讲道理,很容易枯燥生硬,失去了诗歌浪漫雅致的特点,但有不少好诗,既写景写情,又说理论道,鱼与熊掌得兼,堪称极品,郭震的这首诗应该说就相当不错。
至于这首诗,是讽刺的什么人呢?有人说是因武则天一朝任用酷吏,胡乱封官,一帮小人如来俊臣之属上窜下跳,只手遮天,弄得朝中乌烟瘴气,因此有感而发,这种说法也有几分道理。当然毕竟是何种情况下写的,我们也无从考证。但是,郭震这首诗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时代,历代喧嚣一时、横行一时的跳梁小丑们,我们都可以送他们这两句:“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其实也未必全用于政坛上的人物,文坛上也有很多知识浅薄,写的东西漏洞百出的“菊花教主”、“美女作家”、“点击率之王”之类的在兴风作浪,倒是风光的很,将这两句送之,也相当贴切。
郭震集中此类诗,还有不少,试举两首给大家:

卷66_15 【野井】
纵无汲引味清澄,冷浸寒空月一轮。凿处若教当要路,为君常济往来人。

诗中大意是说,这口野井不在人来人往的交通要道上,因此少人问津,辜负了一眼好水。明显是以野井为喻,大有怀才不遇之感。

卷66_12 【萤】
秋风凛凛月依依,飞过高梧影里时。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

这首诗以流萤为喻,也写得相当精巧深刻。这句“暗处若教同众类,世间争得有人知”,一派自负之感,萤火虽微,但却不同于俗虫,就算在暗处,也终会被人看到。江湖夜雨猜测,这极有可能是郭震尚未得到武则天赏识前的作品。像郭震这样的人物,是不会久居人下的,在大唐的盛世,他就成了一代名臣,而如果在乱世,江湖夜雨觉得他很有可能成为一世枭雄,犹如五代时的郭威等人。

①筇:竹制手杖。

卷66_18 【莲花】郭震

脸腻香薰似有情,世间何物比轻盈。湘妃雨后来池看,碧玉盘中弄水晶。

这首清丽的绝句,似乎是闺中女子的手笔一般,殊不知也是郭震所作。武周时代及唐中宗时西域的安定当然未必全赖于郭震,但郭震一生戎马边关,曾一举为唐朝拓地一千五百里,可谓居功甚伟。虽然郭震武功赫赫,却也并非像梁山上那些粗野汉子一般,只会终日演习武艺,打熬气力,一点也不懂浪漫情调。就郭震诗集中的某些诗来看,关于男女间的风情,他一点也不逊于那些风流倜傥的书生才子。例如,他有这样一首诗,叫做:“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将一个娇憨可人的少女心怀摹写的细致动人,很有乐府民歌的特点。其他像什么“帷横双翡翠,被卷两鸳鸯”、“罗衣羞自解,绮帐待君开”等等,都写得旖旎婉转,妩媚动人。
这首莲花诗,明写莲花,但处处都是用拟人的手法,诗中的莲花仿佛就是一位明媚动人、嫩脸生香的美人。所以江湖夜雨很是怀疑,这倒底是在写莲花,还是借写莲花,来写一位他心中所爱的女子。
说起郭震的婚姻,还有一段趣事,《开元天宝遗事》中说:

郭元振少时,美风姿,有才艺,宰相张嘉贞欲纳为婿,元振曰:“知公门下有女五人,未知孰陋,事不可仓卒,更待忖之。”张曰:“吾女各有姿色,即不知谁是匹偶,以子风骨奇秀,非常人也,吾欲令五女各持一丝,幔前使子取便牵之,得者为婿。”元振欣然从命,遂牵一红丝线,得第三女,大有姿色,后果随夫贵达也。

我们看,郭震(元振是他的字)年轻时“美风姿,有才艺”,是富家女儿们眼中的“抢手货”,所以当朝宰相都急不可待地想纳他为婿。虽然是宰相的女儿,但郭震也没有急不可待地攀亲,他说,知道你家里有五个女儿,但不知道那个更美,那个更丑,还是考虑考虑吧。呵,架子还挺大的,是不?张宰相也挺逗的,可能是这五个女儿都相中了郭震,也是“把大女儿配,恐二女儿怪,二女儿配,恐三女儿怪……”,所以他就拿出来类似于《西游记》上猪八戒“撞天婚”的方法,虽然没有蒙住郭震的眼,但竖起屏风,牵出五条丝线,五女各持一条,让郭震抽选。结果郭震手气很好,抽中第三位小姐,长得很有姿色。
现在有不少美眉喜欢写穿越文,而且好多美眉的笔下是“别人采花她采草”,堪称“狩猎美男之古旅”,那江湖夜雨建议不要放过这个能文能武,风姿郁美,又善解风情的郭震。至于怎么样从宰相女手上抢过来,写穿越文的美眉办法多得是,江湖夜雨就不管了。
话有点扯远了,就诗论诗,郭震这首莲花诗其实是相当不错的。和郭震同时代的李峤是这样写荷的:

新溜满澄陂,圆荷影若规。风来香气远,日落盖阴移。
鱼戏排缃叶,龟浮见绿池。魏朝难接采,楚服但同披。

依江湖夜雨看,虽然李峤在武周时为凤阁舍人,是文章四友之一,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远高于郭震,但他这首诗铺陈典故虽多,却了无诗意,读来味同嚼蜡。比郭震的这首诗差远了。所以这文坛上一时的地位,并不说明问题,当过作协主席的人,未必强过时人都瞧不起的网络写手。
《唐诗鉴赏词典》中所选的诗中,专写荷花的也不多,比较好的是这首陆龟蒙的《白莲》:

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身处晚唐乱世的陆龟蒙的这首诗好是好,但透着几分郁郁,几分凄楚,和盛唐时的郭震这首诗中凝香集艳的情怀迥异。江湖夜雨觉得,郭震的这首诗,也是一首被忽略了的好诗,理应成为咏莲诗中众口传诵的篇章才是。

卷56_58 【寒夜怀友杂体二首】王勃 (选其二)

复阁重楼向浦开①,秋风明月度江来。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

王勃作为“初唐四杰”之一,他的名头对于唐诗爱好者来说可谓再熟悉不过。王勃的诗集原有三十卷,但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篇,不过八十来首,有很多诗句大概都散失了。我们知道,安史之乱同时也是一场文化上的劫难,初唐时的众多书籍资料都毁于此劫,所以初唐时的诗集多半散佚严重,残缺不全。
王勃名气虽大,但是历来的唐诗选本中,王勃的诗所选的并不多。一般我们熟悉的,也就是他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 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首诗固然是王勃独步千古的佳作,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轻视同样是才华横溢的王勃所写的其他诗句。
江湖夜雨发现本篇这首诗,《唐诗鉴赏词典》和其他常见选本中都没有选,然而,此诗细细品来,也是相当有滋味的。这首诗明白如话,就不用多解释了。我们注意,此诗是“杂体”,也就是说它并非是一首绝句。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短短的四句之中,也换了韵脚。一般来说,比较长的歌行,往往换韵,这样一可以使诗句更富有变化,如果一韵到底,不免呆板生硬,二者可以避免韵脚中常见字不够用,只好扭着诗意,弄些生僻的字来硬填。而寥寥四句就换韵,在古诗中是非常少见的。王勃这首诗,开头的二句是平声韵,而未尾的两句却换成了仄声韵,读来更多几分凄怆之感。同样,唐代女诗人程长文的诗:“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 良人何处事功名,十载相思不相见”,通篇押的都是仄声韵,也显得低抑悲愤。江湖夜雨觉得,近体诗的格式中,没有仄声入韵一体,是很大的一种缺憾。
这句诗后两句更佳:“故人故情怀故宴,相望相思不相见”。在短短的一句中,三个字重叠来用,却不嫌罗唆,很是精妙。这种句式被相当多后人“抄袭”或者说是“借鉴”。 大诗人李白就屡屡“偷”来用,像什么“一叫一声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还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也与此类似。苏轼也有“此生此夜不常有,明月明年何处看”一句,我觉得,这都是仿效了王勃这首诗的句式而来。按皎然和尚定的“偷诗律条”来判,也当属于偷势一款。
纳兰容若的词近来也十分流行,有很多美眉很粉纳兰。他的《画堂春》一词中有一句叫“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相思相望不相亲”,更应该是脱胎于王勃的这首诗的未句,所以,江湖夜雨心中十分不平,王勃这首原创作品却少有人知晓,何其不公?

①复阁重楼:指多层的高楼。浦:水滨。

卷61_24 【中秋月二首】(其二) 李峤

圆魄上寒空①,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这首小诗,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文章四友”之一的李峤所作。在当时,“文章四友”的名气是远远大于“初唐四杰”的。所谓“文章四友”,是指这样几位: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崔融。这几个人,经常为朝廷书写诏策,官样文字玩得特别精熟。像李峤,也是官名比诗名大,两唐书的传记中,他就不在“文苑”或“儒林”类里,而在名臣之类。其实大凡文人,都是抱着“学而优则仕”的心态来读书的,所以在“诗人”和“名臣”之间做选择题的话,多半都是宁可选择后者的。就算在今天,也是如此,当版主的吸引力能比得上当市长吗?
“文章四友”的品格历来为人诟病,李峤在其中还算比较好点的,酷吏来俊臣曾捏造罪名想除掉当时的名臣狄仁杰、李嗣真、裴宣礼,当时武则天令李峤与大理少卿张德裕、侍御史刘宪去复核此案,张、刘两人不敢得罪杀人魔王来俊臣,凡事唯唯诺诺。李峤却刚正不阿,说道:“岂有知其枉滥而不为申明哉!”又劝服了张、刘二人,一起写奏章替狄仁杰翻案,这才保全了狄公的性命。
不过李峤后来的作为也有不光彩的地方,张宗昌、张易之这两个武则天的男宠权势熏天,武则天宠他们,让他们主持《三教珠英》这项“文化工程”,李峤不免和他们关系非常密切,于是后来也被算作二张一党,贬官倒还罢了,一世清名也因此大受影响。
对于李峤的诗,江湖夜雨不是很喜欢,李峤先生可能是写朝廷公文写出职业病来了,诗句中也拿着架子,透着一股官气。李峤有一组“单字诗”,以“日”、“月”、“星”、“风”、“云”之类为题,共一百二十首,全是五律,规模也算十分宏大。然而,李峤写的却了无诗意,试举一首如下:

卷59_2 【月】李峤

桂满三五夕,蓂开二八时。清辉飞鹊鉴,新影学蛾眉。
皎洁临疏牖,玲珑鉴薄帷。愿言从爱客,清夜幸同嬉。

这样的诗,一味推砌典故,虽是闲情逸致的题目,却是应制诗的口吻。对此,前人就有评论:“诗多咏物之作,凡天文地理,禽鱼花草及文具什物,无不入诗,惜少情趣”。说得倒是十分中肯。
然而,李峤毕竟还是有几分才气的,他的诗也有不俗之作。本篇选的这首小诗就意境深远,耐人寻味。
中秋的明月高挂天空,有人可能就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古人不像我们,想念友人情人时,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就可以互通情谊。而古人分离之后,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之日,本当团圆欢聚,但远隔山水的人们却只能对月遥思,来换得一点心理上的安慰。然而,较之别人,李峤却更多了一层忧虑,圆月跃上寒空,都说此时此刻四海相同,但千里之外却难免会有风有雨,从而连月亮也看不到,连这千里共明月的愿望也将无法实现。而且,这“雨兼风”也隐喻着现实中的波折风雨,从这寥寥二十字中,不难读出李峤焦首煎心的挂念,以及对世事难料、祸福难言的忧虑,实在是首意味深长的好诗。

①圆魄:指月亮。如南朝梁武帝《拟明月照高楼》诗:“圆魄当虚闼,清光流思延。”

附:此诗一说为张乔所作。

卷82_22 【故园置酒】刘希夷

酒熟人须饮,春还鬓已秋。愿逢千日醉①,得缓百年忧。
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
卒卒周姬旦②,栖栖鲁孔丘③。平生能几日,不及且遨游。

刘希夷,是江湖夜雨非常喜爱的唐才子之一。他“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此类才子,正是我辈中人。《红楼梦》开头说正邪二气时,评说有一类人是“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书中开列了一大堆名单:“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 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这其中,刘庭芝就是刘希夷。
刘希夷,一名庭芝,我觉得这两个名字都很附合他的为人。所谓“希夷”,自是出于《道德经》中的:“视之不见谓之希,听之不见名曰夷”,从刘希夷的这首诗中我们也能感觉到他身上浓重的道家气味,而“庭芝”一词,应该是来自于《世说新语》:“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以刘希夷的才貌,称之为芝兰玉树自是当之无愧。
然而,有道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刘希夷的遭遇却是十分坎坷,虽然他二十五岁时就中了进士,但他的诗作在当时,很不受人看重。因为我们看刘希夷的诗,多为古体,而且自然流畅,平白如话,不像当时正时髦的上官仪、李峤、沈佺期、宋之问等那样多写些堆砌典故、讲究音律的近体诗,因此“词旨悲苦,未为人重”。就像现在文坛一样,指不定流行什么,有时候就流行恶搞一派,一付二流子腔瞎调侃的才受欢迎,有时候又流行煽情一派,满天的雨滴都是她的泪,2米/秒的二级风也能吹皱她的心。刘希夷如果是生在中唐之时――“诗到元和体变新”后,应该当时就名声鹊起,天下仰慕。正所谓:“使李将军逢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刘希夷的性格应该也是那种比较脆弱敏感的人,我们最为熟知的是他的那首《代悲白头翁》,这首诗《唐诗鉴赏词典》中有收录,其中最为有名的警句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以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几句都被《红楼梦》中的林妹妹借去,化用为《葬花吟》中的句子。另外,还有传说,说是刘希夷的舅舅宋之问特别喜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联,想窃为已有,刘希夷不肯,宋之问就“使奴以土囊”将刘希夷“压杀于别舍”。江湖夜雨原来写的《唐才子评传》也因袭了这一说法。但细查史料,宋之问的年纪和刘希夷相若,甚至还要小几岁,当然,小舅舅大外甥的事情也并非没有,尤其是在古时,《红楼梦》中不是说过吗: “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但刘希夷死时,宋之问还官微职卑,籍籍无名,想来不会有那样大的权势可以一手遮天,像捏死个蚂蚁一样害掉刘希夷的性命。宋之问人品是差,后来也干过陷害自己恩人(王同皎)的事情,但当时的宋之问,恐怕尚无这样大的能量。虽然上述的传说,非常可疑,但刘希夷早早地夭亡却是事实,《唐才子传》中感叹道:“希夷天赋俊爽,才情如此,想其事业勋名,何所不至,孰谓奇蹇之运,遭逢恶人,寸禄不沾,长怀顿挫,斯才高而见忌者也。”
刘希夷留下来的诗并不多,但每篇都不错,读来别有一种清逸的感觉。《故园置酒》这首诗,论意境,和本书选的第一篇王绩的那首诗大略相似,和李白《春日宴桃园序》之类的文章也异曲同工,说来并不新鲜。但是刘希夷这首诗,读来别有一番凄清落寞的情调,正像林妹妹的诗往往一张口就是哀婉之音一样。我们来细看一下刘希夷这首诗,大体是说:

酿的酒也熟了,春天也又回来了,但是鬓发却如染上秋霜一样白了。我愿意一醉千日,才能忘掉这世上的烦忧。旧园故里生满了荒凉的秋草,而当年的新朋友也都纷纷白头,人的一生就像这风前的孤灯一样容易被吹灭,世上的时光也像河中映的月亮一样难以长留,像周公、孔子一样忙忙碌碌又有什么用呢?不如把握这难得的几日欢愉吧。

此诗中,“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风前灯易灭,川上月难留”这两联极佳,我觉得比王维的名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还要好。风前的灯,川上的月,都在暗示着我们,我们的生命也如此脆弱,正如安妮宝贝所说:“生命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城堡。轻轻一触,如灰尘般溃散”。细细品来,刘希夷的这首诗和李白《春日宴桃园序》的意味还是迥然不同的,这里面没有李白“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神采飞扬,而是充满了近乎绝望的哀伤。刘希夷的笔下,生命总是那样的脆弱不堪:“白发今如此,人生能几时”、“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从这些诗句中,我们仿佛能看到当年落花之下,荒草阶前,刘希夷那清癯的容颜,单薄的身形。

①千日醉:相传有一种美酒,可以使人一醉千日。干宝《搜神记》:“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
②卒卒:指急促匆忙的样子。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指意”。
③栖栖:忙碌不安貌。出于《论语•宪问》:微生亩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

卷100_8 【春雪】东方虬

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这首小诗的作者是东方虬,说起此人,似乎是无名之辈,唐诗选本上也很少提及。不过在武则天一朝,东方虬也是可以“身染御炉香”的宫庭诗人,还当过左史。这左史,是被武则天改过的官名,在其他朝代一般称为起居舍人。此官品级虽然并不大(从六品),但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能够经常亲近皇帝,所以这职位也是相当重要的。像裴度、苏轼等许多人都做过起居舍人这个职位。
据说东方虬曾经打趣道,他的名字百年后可与西门豹(就是把巫婆扔水里的那个)作对。所谓“作对”,不是瞪眼打架,他是说如果做对联的话,其名和西门豹恰好是一绝对。也是,“东方虬”对“西门豹”,十分公正。可惜的是,东方虬的名字,百年之后,渐渐不被人知了。现在我们对他的生平事迹了解得很少,与之有关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出于《新唐书•文艺传•宋之问》篇:

武后游洛南龙门,诏从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后赐锦袍,之问俄顷献,后览之嗟赏,更夺袍以赐。

武则天和群臣游洛阳南边的龙门山,让大臣们写诗比赛,东方虬捷足先登,先写成了,武则天一看不错,当场赐给他一袭锦袍。东方虬乐得嘴还没合上哪,宋之问的诗也写成了,武则天觉得宋写的更好,于是下令将东方虬的锦袍夺过来,转赐宋之问。于是留下这样一个典故,把赛文中获胜称为”夺袍”。比如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就说:“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不过,在这个故事中,东方虬扮演的却是一个失败者的角色,甚至是个给宋之问垫脚的丑角身份。可以想像当时刚得到锦袍又立马被夺去的东方虬,是何等的尴尬万分。
其实东方虬的诗才还是挺不错的,现在他的诗几乎完全散失,只留下四首,我们也无从窥得全豹。陈子昂写有一篇《寄东方左史修竹篇书》,文中狠批了一番齐梁风气,却猛夸东方虬的《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并提高到“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的高度。可惜东方虬这首颇有建安风骨的《孤桐篇》早已失传了。我们也只好从他留下的四首小诗中选出这首来品读一下。
《春雪》这首小诗,明白如话,不用多解释。我觉得王安石的这首诗应该明显就是受了此诗的启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当然,从诗意上来讲,王安石的诗更胜一筹。东方虬的诗中只是讲梅雪莫辩的情景,而王安石却用“为有暗香来”,突出梅有香而异于雪的特点,更多些说不尽的隐喻。不过,东方虬创作在先,而且这首小诗本身读来也相当不错。打个九十分还是能够得上的。常有人说:“第一个以鲜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才,第三个是蠢才”。其实也不见得,东方虬应该说是很早就将“雪”、“梅”并写的诗人,但他的这首诗却远不如宋代卢梅坡的“梅须逊雪三分白, 雪却输梅一段香”以及上面所举王安石的诗出名,东方虬早于宋之问成诗,结果被夺去锦袍,早于卢梅坡、王安石二人以梅拟雪,却诗名不传,何其冤哉!故江湖夜雨将此诗推荐给大家一读,莫使东方虬复有夺袍之恨。

卷97_44 【邙山】沈佺期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沈佺期也是初唐时期很有名的一个“御用文人”,他和宋之问齐名,有“沈宋”之称。《新唐书•文艺•宋之问传》曾说:“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庚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确实,沈佺期和宋之问对律诗的发展和定型是有很大功绩的。
虽然号称“沈宋”,但宋的诗写的要比沈佺期更好一些,当年上官婉儿登上彩楼举行“评诗大会”时,沈佺期就略逊一筹,输给了宋之问(可参看江湖夜雨的《华美的大唐碎片》有关内容)。而且他二人同年而生,同科及等,也没有长幼之分,之所以“沈”在“宋”前,我觉得多半是因为宋之问的人品十分恶劣的缘故。
当然,沈佺期作为御用文人,也写了不少马屁诗(应制诗),这些诗铺陈词藻,读来味同嚼蜡。比如《千家诗》上选的这首《侍宴》:“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山出尽如鸣凤岭,池成不让饮龙川。妆楼翠幌教春住,舞阁金铺借日悬。敬从乘舆来此地,称觞献寿乐《钧天》”。看上去是够华丽堂皇的,其实空洞无味,这是一般应制诗的通病。当然,《千家诗》在旧时,带有浓重的教科书色彩,旧时的学生也是很需要学习这类诗的作法的,不然将来“金殿对策”时,赵钱孙李都忘了倒不打紧,但不会写这种歌颂我皇万岁的肉麻诗篇,这“公务员”的身份可就难当上了。在我们今天,高考的指挥棒早已换了样式,老沈的这类诗早已沦为垃圾之类,我们没有必要多花心思品味吟诵了。
本篇要推荐给大家的沈佺期这首《邙山》,在题材上当然也不算太新鲜,到现在,流行歌曲里也唱:“看世间,忙忙碌碌,何苦走这不归路?”看来是自古以来,无论何时何代,都会有感叹人生苦短的愁闷,面对“生关死劫谁能躲”的无奈。汉诗《古诗十九首》中早就说:“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和这首诗的意境是完全类似的。但是沈佺期的这首诗更为凝练,更加余味悠长。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北邙山是以坟山著称的,自东汉以来,这里就是王侯公卿葬身之地。山上这层层叠叠的坟茔,千年万代地遥对着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洛阳城,似乎有一双双眼睛在暗暗地注视着这一切,读罢此句,一股阴森森的寒意不免袭上心头。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这两句又是对比而写,但诗意又推进了一层,城中那些峨冠博带的大腕们,在朝堂上威仪赫赫,脂浓粉香的美人们,在急管繁弦里轻歌曼舞,而这阴森死寂的邙山上,却只有似乎千百年来就一直生长在此处的松柏沙沙作响。这两种境地,一种繁华之极,一种却沉寂之极。而读到此处,不用诗人再说,我们早已悚然而惊,繁华是留不住的,歌舞之人,酒宴之欢,终归不能长久。无论再怎么不情愿,这些人都要进入北邙山的坟墓,成为累累荒冢中的一员!诗到此处,戛然而止,而诗中之意,却早已让我们冷汗涔涔,已不必再往下说了。
初唐诗僧王梵志有首诗,诗意与此类似:“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王梵志这首诗当然也不错,但他的诗风是那种一针见血型的,说得彻,说得狠。元朝的曲作家张养浩有首《山坡羊•北邙山怀古》也是写的此意:“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了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但作为曲词,也是说得太直白透彻,唯恐读者听不明白似的。相比之下,沈佺期的这首诗显得更加余思缈缈,耐人回味。从“诗贵含蓄”这个标准上来说,沈佺期此诗有其独到之处,在同类诗中要略胜一筹。

大皮裹大树,小皮裹小木。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省得分田宅,无人横煎蹙。但行平等心,天亦念孤独。

富儿少男女,穷汉生一群。身上无衣挂,长头草里蹲。
到大肥没忽①,直似饱糠牲。长大充兵仆,未解弃家门。
积代不得富,号曰穷汉村。

继续生出来,世间无处坐。若不急抽脚,眼看塞天破。

既然刚提到了王梵志,那就再选一组王梵志的诗来看看吧。王梵志是初唐时期的一位诗僧。他的出身也有几分神秘的色彩,冯翊的《桂苑丛谈》中是这样说的: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今河南浚县)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乃剥其皮,遂见一孩儿,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7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曰:‘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志”。……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这里说王梵志是从树疙瘩里长出来的,倒和孙悟空从石头中蹦出来有类似之处。当然,如果从“科学”的分析方法来推断,树上是不可能结出婴孩的,十有八九,王梵志很可能是个弃婴,父母将他丢弃在树洞中,结果被这个叫王德祖的人拾到,后来人们加以附会,犹如“穿井得一人”的故事一样,就传成了这个样子。
不过,要说这王梵志出身神奇,是“菩萨示化”,确实有点夸张,但是江湖夜雨翻阅王梵志的某些诗时,却吃惊地发现王梵志诗中的某些思想,着实超前的可以,似乎在预知我们今天的某些事情。
比如我们这里选的这三组诗,就体现了“计划生育”的思想,“生儿不用多,了事一个足”, 这就是“只生一个好”的思想嘛;“富儿少男女,穷汉生一群”、 “积代不得富,号曰穷汉村”,这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思想;“继续生出来,世间无处坐”,这是在预示未来人口爆炸,资源枯竭的情景。在千年前的唐代,王梵志居然能有这样的思想,实在是让人非常惊奇的。这未免让我们怀疑王梵志是否真的能预示世事。江湖夜雨还发现,王梵志在这样一首诗中居然预测到未来人地关系紧张,普遍实行死后火化的情景:

生死如流星,涓涓向前去。前死万年馀,寻入微尘数。中死千年外,骨石化为土。后死百年强,形骸在坟墓。续续死将埋,地窄无安处。已后烧作灰,飏却随风去。

这里说由生到死是挡不住的,死了万年多的都化成了微尘,死了千年的成了化石泥土,死了百年的,骸骨还在坟墓里,以后陆续死得人多了,就没有这么多土地好埋,于是就烧成灰,随风散去。在唐代,普通是实行土葬的,王梵志居然能想到这些,实在令人奇怪。
王梵志的诗,俚俗如话,在唐诗中可谓别具一格。但他的诗类似于佛门偈语,在旧时一般不当作诗来选编,而且一般文人也瞧不起他这种太过俚俗的诗。王梵志的诗后来失传了许久,幸好在敦煌石窟里被发现,这才重见天日。清人选编的《唐诗三百首》中当然不会有他的诗,《唐诗鉴赏词典》中收录有三首,但没有收入上一篇中提到的“城外土馒头”那首,我觉得是个缺憾。另外本篇这几首“计划生育”诗,也相当有意思,不妨一读。比我们现在讲的什么“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水平要高得多。^_^
当然,王梵志风格和其他唐代诗人很不一样,读来像吃了一粒怪味豆,他的诗里,没有典故,也不讲究典雅、工整,更不推崇含蓄矜持的名士派头,闺门风范。他的诗看似信口而出,平白如话,语不惊人,但笔调直接犀利,可谓剔肤见骨,直指人心,王梵志的诗中谈生死的较多,让人读来,会在警悚中深思。我们在欣赏流行歌曲时,听腻了嗲声嗲气的娇娇女后,偶尔听上段雪村的“翠花上酸菜”,也觉得挺开胃的,王梵志的诗,我想也会有此功效。

①肥没忽:具体文意不详,大概是唐代俗语,从上下文来看,应该是没有长胖的意思。“到大肥没忽,直似饱糠牲”,就是说像吃糠的牲口一样,到大也长不胖。

卷79_45 【送别】骆宾王

寒更承夜永①,凉夕向秋澄。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我们读到这首诗,恐怕立刻会联想到早就从语文课本里学过的这首:“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的这首《芙蓉楼送辛渐》,最为令人推崇就是最后这句“一片冰心在玉壶”。此句也成为众口传诵的名句之一。
但是,我们也应该知道,“玉壶冰”这个典故,并非是王昌龄的原创,早在六朝刘宋时,鲍照的《代白头吟》就有“清如玉壶冰”之句。在唐代,这个典故似乎非常流行,并非生僻字眼,王维第一次应试时就写下《清如玉壶冰》一诗:“玉壶何用好,偏许素冰居”,开元名相姚崇写过《冰壶诫》:“故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杜甫《湖中送敬十使君适广陵》:“气缠霜匣满,冰置玉壶多”,李商隐《别薛岩宾》“清规无以况,且用玉壶冰……好了好了,不用再举了,反正这个典故在唐朝就像我们熟悉“老鼠爱大米”这个词一样,并不新奇。
骆宾王的这首诗,和王昌龄这首七言诗相比,在自然流畅上似乎逊色了一些,然而,此诗也不失为一首值得咀嚼品味的好诗,较之王诗,更为凄清孤寂,寒彻人心。
王昌龄诗的前两句“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虽然也是一派萧瑟黯淡的离别气氛,但是这“寒雨连江”、“楚山孤”等语,都在写非常宏大的空间和场景,给人一种开阔悠远的感觉,而骆宾王的诗,写寥落漫长的黑夜,凉意袭人的秋夕,使得整首诗给人的感觉是充满秋露寒霜,然而,诗人的高洁孤单的形象和玉壶冰之喻却恰好相得益彰,也是相当有感染力的。
同样的比喻,在这两首诗中,感觉也是有所不同的,王昌龄的诗,虽然有孤独之感,但在其中,不难读出他向朋友坦开胸怀的磊落之情,而骆宾王的诗,却凄苦冷清,一如我们熟悉的他那首《咏蝉》诗中的句子:“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江湖夜雨觉得,王昌龄那句“一片冰心在玉壶”虽然非常精彩,但“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这两句也称得上可圈可点的佳句,从写作时间上来看,当然应该是骆诗在先,从原创性这方面讲,骆宾王的这首诗也是该加点分的,所以在此,也将该诗推荐给大家。

①承:接续。此句指寒夜漫漫。

十一

卷106_12 【折杨柳】郑愔

青柳映红颜,黄云蔽紫关①。忽闻边使出,枝叶为君攀。
舞腰愁欲断,春心望不还。风花滚成雪,罗绮乱斑斑。

郑愔这人,诗词选本中少有他的诗,唐代诗人的名号里似乎也没有他这一户。其实郑愔这人也挺有才的,十七岁时就中了进士,可谓少年得志。但这人在政治上十分昏头昏脑,一生坚定不移地跟着奸臣走,而且是跟着“下降通道”里的奸臣走。开始他依附于酷吏来俊臣,来俊臣死了后,他又依附于武后男宠张易之,张易之被杀后,他又依附武三思和韦后,最后又和谯王李重福(唐中宗的儿子),起兵反对李隆基,最终兵败被杀,全族处斩。《资治通鉴》说:“初,郑愔附来俊臣得进,俊臣诛,附张易之;易之诛,附韦氏;韦氏败,又附谯王重福,竟坐族诛。”郑愔这人一身晦气,仿佛是个扫帚星般的人物,谁沾上他谁玩完,结果最终自己也弄了个“族诛”的下场。
郑愔临死前还闹了出笑话:谯王李重福事败之后,郑愔穿上一身女子的衣服,扮成美眉想逃跑。结果还没有跑到城门口,就实在因为太吸引人们的眼球而被士兵捉住。郑愔也是的,如果长得和男宠张昌宗相似,扮个美眉出逃还差不多,但他本来就长得“貌丑而多须”,本来就那么丑,还出来吓人,那就是他的不对了。郑愔被当场斩于洛阳闹市,并灭三族。
不过,郑愔的人长得不像美眉,但本篇所选的这首诗冒充一下女子手笔,倒还是说得过去的。我们来品味一下这首《折杨柳》:
折杨柳,这是古诗中十分常见的题材,折柳赠别的习俗也早已有之,到唐代尤为盛行,正所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究其原因,一方面“柳”与“留” 谐音,再者,柳条柔弱摇曳的姿态,也能表达“依依不舍”之情。
此诗第一句“青柳映红颜,黄云蔽紫关”,开篇就颇有气势,用鲜明的对仗,如同电影中的分镜头一般,将长安柳边的红颜女子和黄云万里的荒凉边塞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忽闻边使出,枝叶为君攀”,写这句女子听说到边关的使者要去,于是攀动了她心中的思念,按道理,律诗三、四句是要对仗的,但这两句反而不再对仗,以后人的眼光看,似乎不合声律,但这在初唐时的诗体中,却是很常见的模式。这和当时诗律并未完全定型有关,但我觉得,有时这样诗体却显得更为活泼自由。
“舞腰愁欲断,春心望不还”,这一联写得相当不错,诗中的“舞腰”,一句双关,既指婀娜的红颜女子,也指婆娑弄姿的柳枝,而“春心”之“春”,也是一方面指满眼的春光春色,一方面指女子心中的春意春情。“风花滚成雪,罗绮乱斑斑”,继续使用这种双关的手法:“风花滚成雪”,明写的是杨花如雪,到处飞扬,但不免让人联想到,此时的边关,可能还真的是雪花片片,有道是“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而“罗绮乱斑斑”,明写杨花沾上女子的罗裙,弄得点点斑斑,但也可以使我们联想到珠泪涟涟的女子将罗裙上哭得满是泪斑。郑愔这首诗中的手法当然还称不上“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但总体说来也算相当不错了。
但郑愔这样一个政治上近乎丑角的人物,在当时就为人鄙视,所以他的诗自然也会被冷落。当然,郑愔这首诗从艺术上来讲,并非是十分的精彩,比起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上一篇就和王昌龄比来着,这可巧了,逮住王昌龄PK起来了^_^),似乎还差那么一点火候,有人曾这样比喻,九十九度的水差那一度,就无法成为开水,但江湖夜雨觉得,一百度的开水当然和九十九度的热水有质的区别,但九十九度的水也并非毫无作用,可以作沐浴取暖等多种用途嘛。
《全唐诗》中收录了郑愔诗一卷,共24首,其中不乏清丽可观之句。比如“风吹数蝶乱,露洗百花鲜”、“音书秋雁断,机杼夜蛩催”、“曲断关山月,声悲雨雪阴”等等都算得上是好句。下面附上一首诗,也是写闺情的,请大家自己欣赏一下吧:
卷106_13 【秋闺】郑愔

征客向轮台,幽闺寂不开。音书秋雁断,机杼夜蛩催。
虚幌风吹叶,闲阶露湿苔。自怜愁思影,常共月裴回②。

①紫关:指北方的关塞。晋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汉塞亦然,故称紫塞焉。”
②裴回:即徘徊。
十二

卷806_1 【诗三百三首】寒山
(其一)

自乐平生道,烟萝石洞间。野情多放旷,长伴白云间。
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

寒山也是唐代非常有名的一位诗僧,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据说寒山当年在国清寺中只是负责烧火,历来真正的有道高人,往往都是“避山唯恐未山深”,离红尘俗世越远越好,有个叫韩康的隐士以卖药为生,他的药言无二价,后来有了名气,一个女子因他不肯还价而认出他,他于是远走他乡,再也不在此地卖药了。
寒山也是如此,当时有一个叫闾丘胤的官儿(台州刺史),患头疼病,百治不愈,结果被一个叫丰干的和尚治好了,闲谈中,丰干告知他国清寺里有寒山、拾得二人,是文殊菩萨化身,拾得,是普贤菩萨化身。闾丘胤于是专门去拜访,但寒山一见有官来了,就和另一个和尚拾得携手走出寺门,奔归寒岩。闾丘胤做了两套僧衣,并许多礼物,派人送到山上。寒山一见,就喝道:“贼,贼!”转身退入山洞,当下山洞闭合成绝壁,再也追寻不着,拾得也不见踪影。闾丘胤搜寻他俩无获,不过却发现山后竹木石壁上到处都写有不少诗篇,于是抄得寒山写的诗三百馀首,又抄得拾得写的偈语数十首,编集成一卷。
关于寒山拾得二人,传说多多,后来他俩竟又变为和合二仙,主宰男女婚姻。传统风俗画里,有两个童子模样的,一人执荷花,一人捧盒子,据说就是寒山、拾得二人。清代雍正十一年(公元一七三三年),正式封寒山为和圣,拾得为合圣。
但这些都是传说而已,不过关于他的身世,也确实十分神秘难解,他的生卒年就闹不清楚,有说他是初唐人的,有说他是中唐人的,也有人说晚唐的,还好,没有跑到唐朝外面去。有人还觉得诗集中寒山的风格并不统一,怀疑不是一个人写的。对于这些问题,江湖夜雨的看法与众不同,我觉得寒山既然是遁世高人,很有可能从初唐活到晚唐,至于诗风中有的像初唐,有的像中唐,风格很不一样,那也很好理解了,一个人活上几百年,思想能没有变化吗?别说上百年,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年轻时说的话写的文章,也会和现在大不相同,易安居士暮年“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情怀,和少时“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态不也是判若两人吗?
上面说过,现存的寒山诗是抄自他随手写在山壁竹石之上的,所以好多诗也不知道是何题目,《全唐诗》中收集的寒山诗三百多首,堆在一块儿,统称为《诗三百三首》,这些诗风格也不尽一致。我们选这首最能代表寒山本色的诗来看一下。
寒山的诗,根本不用那种晦涩艰深的典故来充门面,他的诗明白如话,如同白居易的诗能让老太太都懂一样,只要能通文识字,一般来说就不会看不懂。本篇这首诗亦是如此,所以就不用多解释了,正所谓“是真佛只道家常”。
当然,“真佛”所道的家常,绝不仅仅是张家长李家短,蒜贵还是葱贵,“真佛”是将深刻的道理融入浅显的事例中来讲,寒山的诗也有此特点,像“有路不通世,无心孰可攀”,字面虽浅近,但深味其意,却发现似在隐喻着不少深遂哲理。“石床孤夜坐,圆月上寒山”,也是如此,为什么不说“残月下寒山”?圆月,在佛门道门中都有其喻意,吕祖曾说“有人问我修行法,遥指天边日月轮”,佛门中更是常用来指圆觉光明,所以这首诗乍读但觉仅获冷清之感,但最后这句“圆月上寒山”,如果真正领悟后,却会感受到诗人清明在躬,智慧朗照,一派大彻大悟后畅达自如的心境。
从这首诗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寒山的诗和王维、孟浩然的诗都不尽相同,王维、孟浩然虽也不乏清逸之作,但王维的诗里面总多一份空寂之感,充满了怅惘和迷茫,孟浩然的诗虽然恬淡,但骨子里还是有俗世中人的炽热肝肠,像什么“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之类的,而寒山的诗,却冷清澄澈到了极处,真使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
寒山此类的好句还有:“践草成三径,瞻云作四邻”、“无风萝自动,不雾竹长昏”、“秋到任他林落叶,春来从你树开花”等等,都是空灵神逸的上品,不可不读。
十三

卷806_1 【诗三百三首】寒山
(其一)
城中娥眉女,珠佩何珊珊。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
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

寒山的诗,很多类似于王梵志,都是经常用非常通俗的词语来讲述佛理,比如寒山的这首诗:“我见谩人汉,如篮盛水走。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我见被人谩,一似园中韭。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其风格就和王梵志的“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的风格非常相近。这类诗,虽然有些“土气”,但可以说是深入浅出,能让普通老百姓都能听懂领会。
寒山这类诗,虽然也相当不错,但在传统诗集中往往不被认为是能登大雅之堂的,当时就有人嘲笑过寒山,寒山自已有首诗这样说:“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云不识蜂腰,又不会鹤膝。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我们看,这个姓王的迂腐秀才,不能体会寒山的真实功力,却一味嘲笑寒山所写的诗不合格律诗的形式,笑话寒山的诗不合平仄(平侧不解压),诗中多用俗语(凡言取次出),用什么沈约这个GAY佬发明的“蜂腰”、“鹤膝”①等东西来约束诗句。其实随着格律的越来越完善,越来越精严,反而从很大程度上伤害了诗词艺术本身的发展,所谓“诗必盛唐”,而盛唐时的诗,格律恰恰并未十分完备,“失粘”、“失对”之处时常可见,却独有一种天然韵致,如行云流水般的潇洒自如。
本篇所选这首寒山的诗,是他三百多首诗中比较清丽的一首,这也让我们知道,寒山是也会写这种清词丽句的。这首诗虽然也写的是美人容华难久,也有一种劝世的味道,但是却并不像寒山其他的诗那样尖锐,中间两联“鹦鹉花前弄,琵琶月下弹。长歌三月响,短舞万人看”,写得也是活色生香,盈盈有致。最后虽然有那么一句“芙蓉不耐寒”,但却是淡淡的、委婉的,不像寒山的其他诗那样给你一个“当头棒喝”――“中有婵娟子。其貌胜神仙……更过三十年,还成苷蔗滓”。甘蔗渣这样的比喻,虽然更有一针见血、震聋发聩的效果,但作为写诗来说未免有点太“简单粗暴”,不符合要求诗意含蓄蕴籍的传统审美习惯。
不过大家注意,寒山这首诗,虽然形式上很像一首五律,但在声韵上却不合。“珠佩何珊珊”,这一句“何珊珊”三字,更是犯了诗家的大忌――“三平调”②。所以,这首诗并非是五律,而是一首五古。不过,我觉得寒山这首诗还是注意了平仄变化的,读来并不是太拗口,可见犯了这“三平调”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不知道为什么古人作律诗时一有此“病”,就觉得像光膀子扎领带一般不能接受。
从这首诗我们也可以看到,寒山和王梵志是有所不同的,王梵志现存的全是那种俚俗如话的诗,而寒山诗集中虽然大多也是诸如“东家一老婆,富来三五年。昔日贫于我,今笑我无钱。渠笑我在后,我笑渠在前……”这样的,但是寒山本身的文化素养似乎高于王梵志,寒山很多诗也带有相当浓的文人气,这类诗和唐代其他诗人相比,没有什么大的不同,而且水平之高,也远非嘲笑寒山的什么“王秀才”这等无名鼠辈可比。比如《唐诗鉴赏词典》中选有的这首诗,通篇用叠字,当真妙到极处,是那些后世专门雕琢词句的人捻秃了胡子,熬白了头发,也写不出来的: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

①蜂腰,鹤膝:声律术语。诗歌声律上的八种弊病之一。南朝梁代沈约提出八病之说,即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后人对八病的解释不尽相同。据《文镜秘府论》所述:平头指五言诗第一、第二字不得与第六、第七字相同(同平、上、去、入)。上尾指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连韵者可不论)。蜂腰指五言诗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言两头粗,中央细,有似蜂腰。鹤膝指第五字的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言两头细,中央粗,有似鹤膝。(近人从宋蔡宽夫说,以为五字中首尾皆浊音而中一字清者为蜂腰。首尾皆清音而中一字浊者为鹤膝。)八病说原为研讨声韵和谐变化,对律诗的形成起了一定的作用,其弊病在于刻意追求形式,雕琢繁琐,反而束缚诗歌内容的表达。古人就批评过,严羽《沧浪诗话》曾说:“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据也”。
②三平调:所谓“三平调”,就是指一句诗的结尾的三个字都是平声字,这是不符合古诗词格律的,是格律诗的大忌。

十四

卷117_5 【春草】张旭

春草青青万里馀,边城落日见离居。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

在唐代时,张旭的名气就非常大,但不是因为他的诗写的好,而是他的草书是当时一绝。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曾夸张旭书法:“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鱼虫,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看来好似武侠小说中讲武功练到极高境界时,草木竹石皆可为剑一样,张旭的书法也是悟天然、师造化,自然达到炉火纯青,鬼斧神工的妙境。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据说张旭习惯在酒宴间脱帽露顶,大呼挥毫作书,并能用头发蘸墨写字,要说行为艺术,人家张旭这才叫行为艺术,而现代好多人,只是做些出乖露丑的怪状来骇人眼目,艺术却丝毫谈不上。同时代唐人李颀有首诗叫做《赠张旭》,也这样写: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我们看张旭的草书,那真是笔走龙蛇,如惊雷骤雨般狂放酣畅,想他本人又荣列“饮中八仙”之一,自然是“兴来书自圣,醉后语尤颠”,其诗想必也会像李太白一样狂放无忌,长短句杂出,透着十足的桀骜不驯,豪放纵逸的情调了。
岂知不然!我们看张旭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六首诗中,意味和他的书法大相径庭,均是清幽明丽,淡泊自然之作。《唐诗鉴赏词典》中选有他的《山中留客》和《桃花溪》:
山中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晖, 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桃花溪

隐隐飞桥隔野烟, 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 洞在清溪何处边?

这两首诗固然是佳作,但我觉得本篇这首《春草》也不逊色于上面这两首,诗词中写离情的不少,并不为奇,但是张旭这首诗还是有其特色的,我觉得能体现出盛唐诗独特的韵味。
这首诗其实平白如话,不用过多解释,但是仔细品味,才会发觉诗人独特的匠心。春草青青,明为写景状物,暗指离情。其实自从《楚辞•招隐士》里写过“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以来,就将草和离情牵连在了一起,而边城落日,也烘托出一种依依不舍的别情。当然这些并不是此诗最为独特的地方,我觉得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在于,意境开阔高远,有盛唐的气象。宋严羽《沧浪诗话》说:“李杜数公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意思说和李白杜甫比起来,贾岛孟郊等就像虫子在草里哼哼。其实不单李杜,盛唐时的好多诗人都是这样,我们看张旭此诗中,“万里”、“边城”、“海上”、“云间”,都是写极为高远壮阔的境界,虽是离愁别绪,但是盛唐时的人还是开朗豪迈的,不像后世人常写些窗下梧桐、案上残灯、池中残荷等琐碎事物,这就是盛唐人开阔的胸襟,潇洒的气度,是一种盛唐的时代精神,也是后世人难以仿效的。
所以,此诗读来,不仅声韵上高亢清越,而且意境上也是行云流水般的舒卷自如,于情深款款中透出一种飘逸磊落的神采。窃以为这种境界的诗,在唐人中,也就是李太白、王昌龄、王维、高适、岑参等寥寥数人可写,就算是“诗圣”杜甫,也难以写得出来了,不是功力的问题,而是时过境迁,当盛唐的气象衰落后,诗中的气韵也不得不随之而变了。
十五

卷116_17 【除日】张子容

腊月今知晦①,流年此夕除。拾樵供岁火,帖牖②作春书。
柳觉东风至,花疑小雪馀。忽逢双鲤赠③,言是上冰鱼。

张子容这个人,常见唐诗选本中也少有提及。但如果细心一点,还是会对此人有些印象的。他年轻时曾和孟浩然一起隐居在襄阳,孟浩然的诗集里有不少写给他的诗,比如很有名的那首《秋登万山寄张五》,这里的张五,就是张子容。唐人喜欢称排行,以示亲昵,比如杜甫称作杜二,柳宗元称作柳八。注意这个排行并非亲兄弟的排行,要不你会惊诧白居易的妈太伟大了(白二十二)。不过称排行也有不雅观的时候,高适集中一首诗的标题赫然为《别王八》,让江湖夜雨笑得呛了水。细读孟浩然诗集,写给张子容的诗不只一首,像《送张子容进士赴举》、《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等等,都可以证明两人是至交好友。
现在孟浩然在诗坛上的声望比张子容要大得多,但是在当时,恐怕孟浩然却是非常羡慕张子容的。因为比起孟浩然应举不第,四处求职无门来,张子容要幸运得多,他倒是一下子就中了进士,当了乐城的县令。虽然最终张子容还是“弃官归旧业以终”,但人家毕竟风光了一把,以后醉后夸口,也能唾沫星子乱飞地说:“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而孟浩然临老还是双眼通红地哀叹:“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最终也没有过过官瘾。
张子容的诗,总体来说不如孟浩然,他写过《春江花月夜》二首:

林花发岸口,气色动江新。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交甫怜瑶珮,仙妃难重期。沉沉绿江晚,惆怅碧云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

虽然也不算太差,但在张若虚那首震古铄今的绝世之作遮掩下,张子容这二首不免默默无闻,无人提及了。但张子容毕竟是孟浩然的好友,也非等闲之辈,他的有些诗很接近孟浩然的风格――“语淡而味终不薄”,可以从平平淡淡的句子中透出无穷的滋味。
本篇这首诗,写的是除夕的情景:
在张子容笔下,除夕这天,人们拾足了柴禾,好暖暖地过个冬夜,好好地煮一顿年夜饭,家家窗上都贴上窗花什么的,添了一些喜庆气息;此时的柳枝已泛青,似乎春风已至,几朵梅花开放,远见却似残雪未消。邻居送上一对鲤鱼,说是冰开后自已跳出来的……这一切,都洋溢着新春情趣,弥漫浓郁乡情。
这首诗中,不像李峤的“岁岁高堂列明烛”那样,写的是玉堂华厦中的年夜风光,也不像高适的“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那样写的是天涯羁旅中守岁时的个人愁绪,而是像杨柳青年画一般,以广阔的视角写出寻常百姓过年时的情景,透着强烈的农家风味,乡间的烟火泥土气息,如同田间新剪的春韭一样清新。
其友孟浩然有一首《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历来为诗家称道。张子容的这首诗虽然所描绘的事情不同,但风格却是同样的朴实淳厚,如果以酒喻诗,此诗便是一坛士制家酿的糯米酒。

① 晦:每月的最后一日。
② 牖:窗户
③ 双鲤:古诗中往往代指书信,如“客从远方来,赠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但此处并非指书信,就是指真的鲤鱼。

十六

卷119_33 【古意】崔国辅

净扫黄金阶,飞霜皎如雪。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

崔国辅的名头,就我们今天来说,在唐代诗人中并不很响亮。对于他的生卒年等情况也是一团模糊,知之不详。只知道他是苏州人,开元十四年(726)中了进士,比王昌龄还要早一年,后来最高做到集贤直学士。天宝十一载(725),京兆尹王鉷因罪被杀,崔国辅因是其近亲,受到株连,贬为晋陵司马。在晋陵时,他遇到了“茶圣”陆羽,两人交往甚密。陆羽虽后世有“茶圣”之名,但在当时,只是个半俗半僧的穷书生,地位并不高贵。
崔国辅和孟浩然、李白都有交往,现在有句话说看一个人要看他的朋友,从李白、孟浩然、陆羽等,不难想像崔国辅的为人。在唐代,对于崔国辅的五言绝句,评价是非常高的,殷璠在《河岳英灵集》说:“国辅诗,婉娈清楚,深宜讽味,乐府数章,古人不及也。”很多后人也都认为盛唐五言绝句以崔国辅、李白、王维、孟浩然并列为“正宗”。
崔国辅的诗,多数写儿女闺情,风格清丽婉传,柔蔓多姿,后来晚唐擅长摹写香艳之作的韩偓,就专门写过《效崔国辅体四首》,可见崔国辅在此类诗上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看到本篇这首小诗,我想大家可能都会联想到李白的那首《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这两首诗十分相似,可谓异曲同工。崔诗直写“净扫黄金阶,飞霜皎如雪”,这金阶白霜,给人以十分直观强烈的感受,而李白的诗却是侧面渲染,露水虽不如严霜更举目可见,但用白露浸湿罗袜,以显夜深秋浓,也曲尽其妙。崔诗说:“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诗中满腔幽怨的女子落下帘子,去弹箜篌解闷,不忍看到孤寂的秋月,以免更添愁思;而李白的诗更推进一层,本已落下水晶帘,不想再对月伤怀,但这凄苦无眠之夜,又能做什么呢?于是只好再 次隔帘望月。说起诗意的转折返复,婉转幽邃,太白似乎更胜了一筹,但是我觉得,崔国辅的这首诗也不失为一首好诗,更接近于乐府民歌那种明快质朴的本色。
崔国辅也不是仅仅只会写绮丽浓艳的五言,他这首《九日》也相当不错,也推荐给大家一读:

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

十七

卷120_9 【从军行】李昂

汉家未得燕支山①,征戍年年沙朔间。塞下长驱汗血马,云中恒闭玉门关。     阴山瀚海千万里,此日桑河冻流水②。稽洛川边胡骑来③,渔阳戍里烽烟起。
长途羽檄何相望④,天子按剑思北方。羽林练士拭金甲,将军校战出玉堂。
幽陵异域风烟改⑤,亭障连连古今在⑥。夜闻鸿雁南渡河,晓望旌旗北临海。
塞沙飞淅沥,遥裔连穷碛⑦。
玄漠云平初合阵,西山月出闻鸣镝。城南百战多苦辛,路傍死卧黄沙人。戎衣不脱随霜雪,汗马「走参」「走覃」长被铁⑧。
杨叶楼中不寄书,莲花剑上空流血。匈奴未灭不言家,驱逐行行边徼赊⑨。归心海外见明月,别思天边梦落花。天边回望何悠悠,芳树无人渡陇头。
春云不变阳关雪,桑叶先知胡地秋。田畴不卖卢龙策⑩,窦宪思勒燕然石⑪。麾兵静北垂⑫,此日交河湄⑬。欲令塞上无干戚⑭,会待单于系颈时。

唐代诗歌中,边塞诗要占据相当重要的一席之地。初唐盛唐时期,大唐国力强盛,军威赫赫,边塞诗也是一派昂扬慷慨之态,就算是文人,也将投笔戊边看作是一种人生理想,比如初唐四杰中的杨炯就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王维也道:“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城。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岑参更是说:“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这和后世那种“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理念天差地别。
唐玄宗开元年间,唐朝对外战争胜多败少,整个大唐上下一派高昂的尚武精神。大将高仙芝远征西域,翻过葱岭(今帕米尔高原),攻破吐蕃军事要塞连云堡(部今阿富汗境内),以千余人大破小勃律,活捉小勃律国王及吐蕃公主。并灭掉了现在塔什干地区的“石国”,大掳金银财宝无数。幽州长史张守珪,也用计将契丹头目屈剌、可突干等杀死,契丹势力为之一蹶不振。大将王忠嗣、哥舒翰等与唐朝最凶恶的敌人吐蕃大战,也是屡战屡胜。所谓“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正是对当时大唐雄师的生动写照。
胜者一方的精神心态和败者是大大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唐代的边塞诗中,早期往往是“金章紫绶千余骑,夫婿朝回初拜侯”的喜悦,而后来却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怆。
本诗的作者李昂(并非唐文宗李昂),诗作很少,全唐诗中仅存其二首,他的生平事迹也记载极少,只知道他在开元时任考功员外郎,本诗应该是写于开元年间的。虽然李昂在唐代诗人里毫无名气,存诗也少,但我觉得他这首诗还是相当不错的,写得激越豪壮,恰似一曲嘹亮雄健的军中乐章,能从中感受到大唐盛时那贲张的血脉。
诗句就不一一解释了,请大家参看后面的注释,仔细品味该诗,我觉得有这样几处特色是很值得称道的:

1、 意象宏阔:唐代边塞诗多有从大处落笔,写奇情壮景的特色,本诗也不例外。比如像“塞下长驱汗血马,云中恒闭玉门关”、“阴山瀚海千万里”、“塞沙飞淅沥,遥裔连穷碛”等句,都写得气势磅礴。
2、 对仗精美:本诗虽是七言歌行体,但其中有不少的句子运用律句的特色,声韵上讲究平仄相对,对仗也工整巧妙。如:“羽林练士拭金甲,将军校战出玉堂”、 “玄漠云平初合阵,西山月出闻鸣镝”、“杨叶楼中不寄书,莲花剑上空流血”等等,都使诗句显得有堂堂之阵、正正之师般的整饬气象。
3、 铁血柔情:此诗主旋律是雄壮慷慨的,但并非一味地心如铁石,毫无亲情、爱情可言。本诗从“杨叶楼中不寄书”(杨叶楼,应指征人妻子所居之楼)开始,转入柔情款款、音韵轻柔舒缓的另一个乐章,词语也清丽起来,像“杨叶楼”、“莲花剑”、 “海外明月”、“天边落花”等,一下子就将人们的思绪带到那渴望已久的家乡,想起那楼头窗前终日翘首凝望的红颜佳人。
4、 基调昂扬:此诗作为盛唐的边塞诗,透出一股立功立业的高昂之气,虽然战事艰苦凶险――“塞沙飞淅沥,遥裔连穷碛”、“城南百战多苦辛,路傍死卧黄沙人”,虽然思乡思亲情切――“归心海外见明月,别思天边梦落花”、“杨叶楼中不寄书,莲花剑上空流血”,但是众将士抱着“匈奴未灭不言家”的决心和斗志,不把敌虏首脑打得投降(单于系颈)不罢休,这句“欲令塞上无干戚,会待单于系颈时”,说得相当豪迈,和李白诗“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精神是一致的,都反映了盛唐当年那种“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慨。
这首诗用典较多,害得江湖夜雨搬来辞源,找了半天,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这首诗的传播。注意该诗中好多典故并非实指,比如“燕然石”、“稽洛川”等,并非是唐朝当时作战的地方,这里只是借用汉代典故而已。这些典故,对于唐代的读书人来说,是大家熟知的事情,并非生僻之词,只是流传到我们今天,就并非人人都一目了然了。
回头再看看此诗,我觉得此诗中的这些句子很值得回味,和大家共咀嚼一下:

夜闻鸿雁南渡河,晓望旌旗北临海:鸿雁渡河南归,回到自己的家乡故土去了,而自己所随的大军却挥旗北上,直入虎狼之穴,作生死难测的搏杀,这时将士们的心中,又是一种何等复杂的心情?
玄漠云平初合阵,西山月出闻鸣镝:天上大漠云,地上的铁甲阵,夜月才出时的鸣嘀(响箭)声,这好像是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有声有色,给人连呼吸都紧张的气氛。
春云不变阳关雪,桑叶先知胡地秋:第一句,和“春风不度玉门关”同一机杼,塞外似乎没有春天可言,而秋天又似乎来得特别早,有道是“胡天八月即飞雪”。这都从侧面写出边塞生活的严酷艰辛。

本诗在诸多唐诗选本中少有提及,但我觉得此篇在唐代边塞诗中,虽不敢说超越岑高,但还是可以称得上佳作的。

① 燕支山:即焉支山,又名胭脂山。在甘肃山丹县东。《史记.匈奴传索隐》:“匈奴失焉支山,歌曰: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② 桑河:即桑干河。流经山西、河北北部,唐代在此地经常和北方民族作战。如李白诗:“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③ 稽洛川:稽洛山,今蒙古古尔班察汗山,公元89年,东汉和帝永元三年,大将窦宪与度辽将军邓鸿和南匈奴单于共同进军,会师涿郡山(蒙古阿尔泰山),深入大漠,一直追到稽落山(蒙古古尔班察汗山),终于击溃北匈奴主力,斩首一万三千级,共有二十多万匈奴人投降。窦宪“勒石燕然”,在燕然山上竖立巨大的石碑纪念这次大胜。
④ 羽檄:古代军事文书,插鸟羽以示紧急,必须迅速传递。鸡毛信当是沿此传统。
⑤ 幽陵:即北京地区的总称。当时为幽州,是唐代的边境。
⑥ 亭障:亦作“ 亭鄣 ”。古代边塞要地设置的堡垒。《尉缭子•守权》:“凡守者,进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
⑦ 遥裔:即遥远。如谢灵运诗:“照灼烂霄汉,遥裔起长津。”
⑧ 「走参」「走覃」:驱走,相随的样子。被铁:披着铁甲。
⑨ 边徼:即边境。赊:远。
⑩ 田畴不卖卢龙策:曹操北征乌丸时,田畴引导曹军从卢龙口越白檀之险,出其不意,一举消灭蹋顿。事后,曹操以田畴为乡导有功,封亭侯。田畴不受,曰:“岂可卖卢龙之塞, 以易赏禄哉?”这里指没有得到田畴指导破卢龙那样的好机会。
⑪ 可参看第③条注释。
⑫ 北垂:亦作“ 北陲 ”。北方边境地区。《汉书•匈奴传赞》:“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
⑬ 河湄:即河边。
⑭ 戚:干,盾牌;戚,大斧。此处代指兵戈战争。
十八

卷124_9 【闻邻家理筝】徐安贞

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忽闻画阁秦筝逸,知是邻家赵女弹。
曲成虚忆青蛾敛,调急遥怜玉指寒。银锁重关听未辟①,不如眠去梦中看。

徐安贞的名字,想来大家也比较陌生。他生于70年代,当然,是七世纪的70年代,和张说、张九龄他们的年龄相仿,比孟浩然、李白等要大二三十岁,他有个曾用名叫徐楚璧,开元时当过中书舍人、集贤院学士。由于他性情梗直,后来受到奸相李林甫的排挤,赌气之下跑到衡山的一处破庙里混日子,弄得穷困不堪,奄奄待死。多亏友人李邕认出了他,把他领了出来。徐安贞感叹道:“潇湘遇故人,若幽谷之暏太阳,不然委填岩穴矣”。是啊,不然的话,徐安贞可能真的就默默地死在破庙里,被和尚们随便往山涧里一丢,成了野兽们的口中食了。后来唐玄宗听说了他的情况后,“念其贤”,给了他个“东流子”的尊号,徐安贞死于天宝二年(743年),死后被追认为尚书。
徐安贞的诗现存十一首,其中应制诗不少,虽然也词句巧妙,但终非好诗。不过他这首《闻邻家理筝》,读来却觉得眼前一亮,越看越觉得颇有滋味。
“北斗横天夜欲阑,愁人倚月思无端”,诗中开篇先写闻筝时的情境,这是一个什么的情境呢?北斗横天,夜深更阑,应该是家家都一枕黑甜的时候。而诗人却愁怀满腹,对月无眠,愁绪万端。“忽闻画阁秦筝逸,知是邻家赵女弹”,而就在此时,一阵悠扬的筝声从邻家高高的画阁中传了过来,这肯定是一位既美貌又温柔的歌姬(赵女)所弹。诗人不禁浮想联翩,他虽然没有看到“赵女”的样子,但却似乎已经有一个妩媚可爱的女子在他眼前了――“曲成虚忆青蛾敛,调急遥怜玉指寒”,她在这样深的夜晚弹筝,是不是也有无穷的心事?所以诗人猜测,她弹筝时,也是蛾黛深敛,玉指清寒。然而,当筝声戛然而止后,诗人似乎又从梦中醒来,毕竟这只是“虚忆”、“遥怜”而已,“银锁重关”、侯门如海,自己又哪里能进得去?又哪里能见得到这名女子呢?所以,最后只好无奈地说:“不如眠去梦中看”,还是到梦里去梦一下她吧。我们可以想像,孤寒之夜里的这阵筝声,非但不会消去徐安贞心头的愁闷,反而更撩起他的愁思,虽然他说“眠去梦中看”,但是他此夜恐怕无法成眠了。
不用考据,江湖夜雨就敢打保票说,这首诗肯定是徐安贞少年时的作品,徐安贞是唐神龙二年(706)进士,也就是说他35岁时才得以功成名就,可以想像,在他的少年时代,也会经历很多的挫折和失意,也许这一夜,正是他飘泊羁旅之中借宿在一间茅舍之内时,也许这一夜,正是他又一次饱尝下第的滋味时,这一夜的筝声拔动了他的心弦,虽然或许他一直没有见到弹筝的这个女子,虽然他和这个女子彼此之间什么故事也没有,但是这一夜的筝声却永远存在他的回忆里,再也忘不掉。
我想,徐安贞此时的心境大概和郁达夫在《沉沦》里写的差不多: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道是“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但是从诗歌中来讲,似乎“少女怀春”的题材要比少男“怀春”的题材更为让人们欣赏接受。男子爱慕女人,在汉唐之前还算是楚王巫山云雨、曹子建洛水遇仙的美丽佳话,但到了明清时,多半就成了猪八戒背媳妇,贾瑞被浇一头屎尿的笑话,《唐诗三百首》是清人所编,我觉得这大概是此诗往往被排斥在常见选本外的一个重要原因吧,其实我觉得此诗从艺术手法上来看,不逊于《唐诗鉴赏词典》上选有的这首柳中庸的《听筝》:“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悲怨声。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更入几重离别恨,江南岐路洛阳城”。
此诗在其他唐诗选本中极少见到,但《金圣叹评唐诗》中选有此诗,金大腕这样评该诗的前四句:

写闻筝,看他一二只是闲闲出手,不惟恰似不咏闻筝,乃至恰似不欲作诗者。已而三,忽闲闲写出闻筝。已而四,又闲闻添出赵女。试想唐初人有如此轻秀之章,并非唐末人之所得而方轨也。

大意是说这首诗开篇极为自然,似乎是随口而道,看开篇的文字,似乎就不准备写闻筝这个题目似的,直到诗的第三句,才似乎漫不经心地写出“闻筝”一事,而第四句,才写出赵女这个人物。金圣叹夸盛唐人才写得出这样轻秀不着力的诗,唐末人就达不到这样境界了。
接着后四句是这样评的:

此五六,曲成调急,是写所闻之筝;青蛾玉指,是写理筝之人。试思前解不添赵女,即此时何处得有此解?然而某又特被细看其中间之“虚忆”字,“遥怜”字,便是七八“不如眠去”之文情生起。欲学唐人律诗后解,即如此等妙篇,其可不刳心也哉!

意思是说,“曲成”、“调急”两词是写听到的筝声,“青蛾”、“玉指”是写弹筝的人,金圣叹又说中间的““虚忆”、“遥怜”二词用得好,承上启下,自然就过渡到下句“不如眠去梦中看”了。金圣叹对此诗大夸特夸,可见此诗应该不俗。
和其他题材相类似的诗比较,此诗自始至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大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样的韵味,白居易诗中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但终究还是见到了人的,好多文学作品中,像《红楼梦》中的凤姐出场,都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但此诗中,却是始终没有正面出现这位弹筝的“赵女”,反而更给人以无穷的遐想。从艺术性上来看,此诗是相当成功的。

① 辟:开启。
七十七

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百姓易欺,好人难做

卷636_24 【公子家(一作长安花,一作公子行)】聂夷中

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聂夷中的名字,大家应该有印象,虽然他留下的诗只有三十二首,但是他那首《伤田家》非常有名:“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以致于留下“剜肉补疮”这样一个警悚动人的成语。他的字大家也会听着耳熟:坦之。当然,相信多数人联想到的是《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和聂夷中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或许金庸先生让游坦之剜了自己的眼给阿紫,和聂夷中说的“剜肉补疮”有点什么联系,就顺手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据《唐才子传》中说,聂夷中曾屡试不第,在长安呆了许久,“皂裘已弊,黄粮如珠”――衣食不继,十分困顿。最终才得了个华阴县尉这样的小官。他出身于“草泽”,也就是说是从贫苦人家来的,所以深知普通百姓的苦难。他的诗也多有讽刺警省之辞,此诗就是一例。
这首诗,句子非常通俗,说在园子里种满了花,通往青楼(富家的高楼也可以称为青楼,后来才专指风尘女子“做生意”的地方)的道上也开满了花。这些花虽然占了道路,却也没有怎么样,可见是倍受宠爱的了。但是花底下突然有一枝禾苗冒了出来,却马上被拔掉,像拔掉一根野草一样毫不留情。
聂夷中想必是农家子弟出身,对于“民以食为天”有深刻的体会,他还曾写过这样的诗:“片玉一尘轻,粒粟山丘重。唐虞贵民食,只是勤播种。前圣后圣同,今人古人共。一岁如苦饥,金玉何所用”。表达了黄金珠玉都不如谷物桑麻的思想,并以唐虞等圣君不事靡华,来暗暗讥讽当时的唐朝皇帝(当时正是败家皇帝唐懿宗)。
聂夷中对当时的贵公子们的作为是非常厌恶的,他有诗说道:“花树出墙头,花里谁家楼。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这些豪门公子不读诗书,不学无术,却靠世袭祖荫,安安稳稳地当他的“万户侯”,他们的恣意妄为更是让人愤慨:“汉代多豪族,恩深益骄逸。走马踏杀人,街吏不敢诘”。这些公子哥们在街上纵马踩死人,都没人敢管。
娇媚虚华者受宠,诚挚实干者却受欺,这大概是唐末时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同是晚唐诗人的郑谷也有诗说:“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然而,就算是在我们今天,在某些地方,依然存在着这样的现象,善于搞人际关系,像“花朵”一样献媚邀宠的人儿倍受领导的宠爱,而真正有才华的人,埋头苦干、老黄牛一样的人却受到欺负,甚至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虽然是棵禾苗,将来能结粮食,但人家这里就用不着你这根“禾苗”,人家要看的是花,你会被毫不留情地拔掉,扔在泥里,像一株理应剪除的野草。
所以,现在读起聂夷中的这首诗,心中也别有一番滋味。

七十八

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
――四海滔滔的末世悲叹

卷632_4 【华下】司空图

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
尧汤遇灾数,灾数还中辍①。何事奸与邪,古来难扑灭。

前面说过,司空图是中唐诗人司空曙的孙子,这唐代诗坛中,似乎有隔代遗传的现象,祖孙都是诗人的有不少,而且似乎都是孙子比爷爷写得好。像杜审言的孙子是杜甫,比起爷爷杜审言来,可要强得多。同样,我觉得司空图比司空曙写的诗更好。
司空图写有《二十四诗品》一文,其中将诗歌分成“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这样二十四类风格,可谓文字惝恍,旨意遥深,是诗歌评论方面非常出名的著作。
当然,前面说皎然时就提过,诗评家并不一定就是最优秀的诗人,但是既然称得上是诗评家,写起诗来也不会太差。司空图的很多诗也相当不错,有人评论说司空图的诗“大多抒发山水隐逸的闲情逸致,内容非常单薄”,我觉得不大公允。司空图有好多诗,表面上是寄情山水,但面对大唐末年已是礼崩乐坏,社稷倾颓,百姓涂炭的情景,其内心处是相当沉重的。
司空图有诗道:“愁看地色连空色,静听歌声似哭声”、“乱后他乡节,烧残故国春”,都描绘出战乱中的萧瑟之景,也有诗讽刺淮西高骈拥兵自守,不为国家效力:“莫夸十万兵威盛,消个忠良效顺无”?而这两句则是感慨西北之地被胡人侵占,有些汉人却成为胡人的帮凶:“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我们看这些句子,怎么能称之为“抒发山水隐逸的闲情逸致,内容非常单薄”?
本篇所选的这首诗,读来更是有怒发冲冠、目眦欲裂之感,“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强烈的日光透过云彩,似乎是千道鲜血一般,这种形容手法,也只有晚唐乱世中的氛围下才能见到,因为当时正是杀人如麻,血流盈野,乱兵争相把人肉作“干粮”的时候。所以,这“迸为千道血”一句,显得倒是十分的恰当。毛主席《忆秦娥•娄山关》一词中有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这“残阳如血”就显得非常好,因为和当时惨烈的战斗情景交融。
“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这里说现在天下大乱,四海滔滔,活像一口煮沸了的大锅,而四处妖孽丛生,不可收拾。“尧汤遇灾数,灾数还中辍”,意思说是,尧汤这样的明君在位时,也会遇到灾难,但是当时的灾难却能很快被控制和平息。这里的潜台词是,当时的大唐,还有尧汤一样的圣明之主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于是司空图只好发出这样的叹息:“何事奸与邪,古来难扑灭”――为什么奸邪之辈,从古到今都是这样凶恶,难以消灭呢?
这首诗是一首古体诗,押仄韵,显得更为慷慨悲怆,正所谓:“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 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二十四诗品•悲慨》)。
司空图的诗中常常表现出失落绝望之情,又如这首《有感》:“灯影看须黑,墙阴惜草青。岁阑悲物我,同是冒霜萤”。意思是说,我的胡子都白了,只有灯影下看才是黑的,而墙背阴处的草尚且还是青的,已经到了岁末秋深时啦,我和秋草一样,都像那霜后的萤火虫一样,没有几天的活头啦。这不单是感伤自身,也是在惋惜那将近三百年的大唐,大唐也要灭亡了。
公元907年,朱温称帝,唐朝正式灭亡,唐哀帝不久被弑。司空图得知后,不食扼腕,呕血数升而卒。

① 中辍:中止的意思。

七十九

家家只是栽桃李,独自无根到处生
――托物写人的咏柳诗

卷643_74 【柳十首】(选二首)李山甫

长恨阳和也世情①,把香和艳与红英。家家只是栽桃李,独自无根到处生。

从来只是爱花人,杨柳何曾占得春。多向客亭门外立,与他迎送往来尘。

晚唐诗人李山甫的名字大家想必也比较陌生,他的诗《唐诗鉴赏词典》中一首没选。然而,江湖夜雨翻看李山甫留在《全唐诗》中的这七十八首诗,倒觉得很不错,他的诗情思宛转,风骨萧然,并不比罗隐、杜荀鹤等人逊色多少。
李山甫才华虽高,但唐末社会已全面腐败,科举也越来越不公平,营私舞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晚唐的著名才子几乎都考不中进士,李山甫也不例外,他曾有《下第献所知三首》,其中有句道:“青桂本来无欠负,碧霄何处有因依”,和我们熟知的那首“天山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依云栽”的意思相近,都是感慨世道不公。那些无权无势无亲无故的一般考生,想蟾宫折桂,没指望的。这时候的唐代科举,已经不是凭本事的年代了,什么也要靠关系,靠“潜规则”,金榜上全是有钱有背景的世贵子弟。也怪不得人家黄巢不第后赋菊明志,反了他娘的。
李山甫曾写过《公子家》二首,生动形象地描绘出当时豪门公子的丑态:

曾是皇家几世侯,入云高第照神州。柳遮门户横金锁,花拥弦歌咽画楼。
锦袖妒姬争巧笑,玉衔骄马索闲游。麻衣酷献平生业①,醉倚春风不点头。

柳底花阴压露尘,醉烟轻罩一团春。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
騕褭似龙随日换,轻盈如燕逐年新。不知买尽长安笑,活得苍生几户贫。

“鸳鸯占水能嗔客,鹦鹉嫌笼解骂人”,写得真好,鸳鸯、鹦鹉,本非凶恶之物,但却也能对客人发怒,胡乱骂人,这豪门高第的凌人气焰,扑面而来。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说此句“轻靡”,是“晚唐之最下者”。江湖夜雨很怀疑他没读懂这首诗。这些不学无术的贵家公子,本是社会的寄生虫,却倚仗自己是豪门高第,尽情骄奢淫逸,对待平民贫士却视如虫蚁――“麻衣酷献平生业,醉倚春风不点头”,这些未得功名的书生,他们根本不屑于答理。
李山甫的诗虽然只传下七十八首,但是他的诗风格多样,慷慨英武者有之:“尽驱神鬼随鞭策,全罩英雄入网罗”;旷达淡泊者有之:“长疑好事皆虚事,却恐闲人是贵人”;绵丽宛转者有之:“蜂怜杏蕊细香落,莺坠柳条浓翠低”;工巧精妙者有之:“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奇崛清癯者有之:“高峰枯槁骨偏峭,野树扶疏叶未摧”;警语动人者有之:“世乱僮欺主,年衰鬼弄人”……
据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所说,李山甫长得姿容秀美,标准的花样美男,一天李山甫早晨起来正梳头哪,有个客人闯进屋,但见内室有一人“云鬟委地,肌理玉映”,客人以为看到李山甫的内眷尚没穿好衣服,惊惭不已。等到李山甫出来后,这人向他致歉,哪知李山甫说,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我。两人一笑作罢。
不过李山甫虽是如花美男,但他心中却是豪气纵横――“书生只是平时物,男子争无乱世才”,他强烈反对公主和亲,曾写过:“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又以公主的口吻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唐才子传》中曾说他“每狂歌痛饮,拔剑斫地”,可见是位充满侠气的男儿。
然而,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才子,一生仕途无望,只好在魏博幕府、乐彦祯、罗弘信父子这些藩镇处谋些差事,这对当时的读书人来说,是非常痛苦无奈的选择。旧时书生,讲究的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走科考中举之路,才是“堂堂正正”的道路,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没有功名,在藩镇这里混事,就好比女子给人当“二奶”一样,没名没份,终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儿。
所以,李山甫一生心中郁郁,他的很多诗里面都寄托了怀才不遇的失落,《全唐诗话》中举了他的一首《贫女》,其中像“平生不识绣衣裳,闲把荆钗亦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自信红妆……”正所谓“语语皆贫女自伤同,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
本篇这两首写柳的诗,和《贫女》等诗有异曲同工之妙,“长恨阳和也世情,把香和艳与红英”,表面上是说春天的暖风也偏心,只把香气和艳色带给那些花儿,其实这“阳和”,多比喻皇家的恩泽,如蔡琰的《胡笳十八拍》:“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李山甫实际上是说,皇家恩泽根本不会照顾他这样的读书人。这些书生,只能像无根杨柳一样到处自行谋生。
这第二首咏柳诗,似在描述自己当幕僚的辛酸。在这些“军阀”们手下讨生活,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迎来送往,趋奉那些贵人要人,都是免不了。而书生之辈,一贯清高,折腰下节做这些事,心中也很是郁郁。正是:“多向客亭门外立,与他迎送往来尘”。
通过这两首诗,仿佛能看到李山甫难以展开的愁眉,这应是晚唐时众多失意书生的共同写照。

① 阳和:春天的暖气。如《史记•秦始皇本纪》:“时在中春,阳和方起”。
② 麻衣:唐代凡有应试资格的举子,都必须在衣袍外面套上一件由国家发给的麻衣,以别于平民。这里是尚未取得功名的书生。
③ 騕褭:古骏马名,代指好马。
八十

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
――罗隐心中的期望

卷658_22 【夏州胡常侍】罗隐

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
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罗隐是晚唐有名的“愤青”型才子,《唐才子传》中说他:“诗文凡以讥刺为主,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确实,罗隐集中的讽刺诗着实不少,正像有人评论罗大佑的好多充满社会批判性的歌无法在酒吧里同美酒咖啡一起入口一样,罗隐的诗也是不宜在歌舞宴间读的,但是对于那些被褐而怀玉,挣扎于乱世中的书生们,却浇尽心中块磊,道出他们共同的心声。
除了《唐诗鉴赏词典》中选有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等外,罗隐集中还有不少的讽刺诗,比如这首写蝉的:
卷665_42 【蝉】罗隐

天地工夫一不遗,与君声调借君緌。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

这里用蝉来形容那些摇身一变成为官儿后就一脸清高的人,当年污泥里厮混的那些事,仿佛就完全和他无关了。此前的种种劣迹,都得到完全洗白,成为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好人,比雷锋还雷锋。
罗隐的另一首诗也是异曲同工:“潏潏寒光溅路尘,相传妖物此潜身。又应改换皮毛后,何处人间作好人”(《野狐泉》)。大唐末年,正是人妖颠倒,官贼不分的时候,像朱温之类的,本是贼人出身,一摇身也“改换皮毛”,成了堂堂的朝廷命官。罗隐在此诗中以妖狐作喻,可谓入骨三分,极为辛辣。他还有《春风》这样的一首诗:

也知有意吹嘘切,争奈人间善恶分。但是秕糠微细物,等闲抬举到青云。

一干庸禄小人,如“秕糠微细物”一般的浊物,却被抬举到青云之上,而罗隐这样的贤士,却屈居下尘,无人问津,怎么能不让他心中愤懑。
不过罗隐也不是一味地只会发泄谩骂,本篇这首诗就是“正面宣传”的。这首诗是当时罗隐到了夏州时,看到当地军容威武,兵马骁勇后所作。诗中的胡常侍,应该是当时镇守夏州的一把手,江湖夜雨从前看《三国演义》什么的,经常听“十常侍乱政”,一看到“常侍”这个名儿,就以为是没有小鸡鸡的宦官。后来才知道其实不然,“常侍”其实是汉唐时很正规的官名,像高适就称为高常侍,而宦官当常侍,是东汉末年特殊现象,其实是应该叫“内常侍”的。
“百尺高台勃勃州”,夏州是南北朝时夏国暴君赫连勃勃占据的地方,当年赫连勃勃曾杀人如麻,积数万人头为“京观”,名曰“骷髅台”。他修筑的城池高大坚硬,铁锥也扎不进去。这里罗隐提及此典故,倒并非讽刺,而是称赞此地雄壮,是豪杰用武之地。所以下句自然就接上:“大刀长戟汉诸侯”,“镜头”马上就推到了现实中来。
“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当时正是边云辽阔,秋爽马肥之时,“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正是用兵杀敌的好时候。所以罗隐劝胡常侍:“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现在正值国家用人之际,大人您应该心存社稷,披肝沥胆为国家效力,不要学那些蝇蝇苟苟,只会求田问舍,为子孙攒钱的庸官贪官。最后罗隐说:“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甘肃四川这块地方是很重要的,经常有事端发生,我很高兴看到将军您正值盛年,尚能为国家效力。
这首诗在罗隐集中应该是比较特别的,全诗都是激励之语,没有讽刺。这“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一句说的非常好,理应成为历代官员们的座右铭才是,但是从历史上看,这个胡常侍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罗隐的期望看来仍然是落空了。唉,说起来,还是明哲保身,聚财为已者多,什么“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嘴上说说罢了,心里的小算盘是:“国计空谈肝胆许,家财尽为子孙谋”。

八十一

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衣香
――香奁集中的艳诗

卷683_16 【五更】韩偓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衣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晚唐诗作中,除了愤激之诗占相当一大部分比例外,镂金错彩的香艳之作也不少。这些诗作和《花间词》有相近之处。清刘熙载《艺概》中曾说:“齐梁小赋,唐末小诗,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盖所谓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也”。确实,这些词作多是脂香粉浓的男女之情,而且在晚唐的时代背景下,显得更像是靡靡之音。
陆游读了《花间集》后写道:“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叹也哉!或者出于无聊故耶!”这个评价同样适用于晚唐的这些绮艳之诗。不过韩偓却并非一味荒淫,庸碌偷生的小人之辈,他忠于唐室,也算得上好汉子。后来终于篡唐的权臣朱温,当时权势熏天,如同董卓、曹操一般强横,韩偓却坚持气节,不向朱温低头,几乎被杀。据说有一次,朱温上殿奏事,侍臣们纷纷避席起立,唯有韩偓遵守礼制端坐不动,于是韩偓深为朱温所忌,被贬出京城。韩偓有诗言道:“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并非虚辞,他确实捋过“朱温”的“虎须”。
抛开时代背景,重读晚唐这些“缕玉雕琼”、“裁花剪叶”的花间味诗,觉得倒也挺不错的。很多美眉应该喜欢这一类的诗,所以这里从韩偓的《香奁集》中找出些诗来,我们一起品味一下。
《香奁集》写了不少女子的心态,我们来看这首《半睡》:“抬镜仍嫌瘦,更衣又怕寒。宵分未归帐,半睡待郎看”。这个女子盛妆打扮好后,有心想让她的郎君回来时看一看,但郎君夜半尚未归来,于是她和衣半睡,依旧等着他回来。其中的娇痴之态,刻画得十分生动。而这首《哭花》则似乎是林黛玉类女子的口吻:“曾愁香结破颜迟,今见妖红委地时。若是有情争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
此类诗作中,春恨秋悲,相思离情往往是“主旋律”,《香奁集》当然也不例外。像“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氤氲帐里香,薄薄睡时妆。长吁解罗带,怯见上空床”等等,都写出女子相思难耐的寂寞愁苦。
本篇这首诗应该说是比较特别的一首,第一,《香奁集》中的诗作,绝大多数都是以女子的口吻和视角来写的,但这首不一样;第二,这首是描写男女偷情之作,还是有些特别的。
这首诗中写一对偷情男女幽会的情景,我觉得是这名女子像崔莺莺一样“敛衾携枕”而至的,因为从下面的描写可以看出来,“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衣香”,说明此女头插金钗、身着绣衣,这不像夜眠时的装束。有道是“欢娱夜短”、“春宵一刻值千金”,很快,五更了,天就要亮了。他们即将面对无可奈何的离别。短暂的欢愉很快逝去,换回的却是来一生的伤怀回忆――“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但是他们后悔吗?我想不会,因为这算是他们一生珍藏的回忆吧。
《香奁集》中的《复偶见三绝》这三首诗,我觉得就是写他们在某个场合又见到彼此,却不敢款通心曲,只好暗地拭泪伤感的情形:

雾为襟袖玉为冠,半似羞人半忍寒。别易会难长自叹,转身应把泪珠弹。

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形迹未成当面笑,几回抬眼又低头。

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

这名女子或许是有夫之妇,或许是未嫁之女,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得和有情人成为眷属。她现在默默地望着这个和她有一夕之欢的男人,心中悲辛交集,却不敢脱露形迹,此时此刻,情何以堪!
而这首《偶见背面是夕兼梦》似乎是写他们初见之时的:

酥凝背胛玉搓肩,轻薄红绡覆白莲。此夜分明来入梦,当时惆怅不成眠。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天雷勾动地火,才有了这样一段苦恋。

就算在《花间词》中,这种题材的诗词也不多,我觉得本诗和李煜的那首《菩萨蛮》有相似处:“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相比后主词,韩偓的这两句“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衣香”似乎逊色了些,但韩偓对欢会之后,离别难堪,凄凉难耐的感情描写得更为细腻。“一生赢得是凄凉”,应该是多数偷情男女所收获的结果,当然,有人心甘情愿,终生不悔。
八十二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夜雨秋灯下的无限愁怀

卷693_44 【旅舍遇雨】杜荀鹤

月华星彩坐来收,岳色江声暗结愁。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

相传杜荀鹤是杜牧的私生子,杜牧当年和一个姓程的歌妓相好,怀上了杜荀鹤。但杜牧却不敢娶她回家,就把她安排给一个姓杜的乡正为妻,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想让自己的骨肉不至于改姓,说来小杜也够自私的。
大概是因为有小杜的DNA,杜荀鹤也成为晚唐时诗坛上的一个重量级人物。很多人常言“诗必盛唐”,而把晚唐的诗踩成脚底下的泥,对于杜荀鹤,很多人也是颇多鄙视轻蔑之语。北宋吴可在《藏海诗话》中说道:“老杜诗‘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此言贫不露筋骨。如杜荀鹤‘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青柴带叶烧’,盖不忌当头直言穷愁之迹,所以鄙陋也”。他先夸杜甫的诗含蓄,以此讽刺杜荀鹤的诗直白。然而,含蓄和直白都是艺术手法,运用得好,都是好诗。杜荀鹤的诗虽然不如老杜含蓄,但却一针见血,给人的感染力冲击力并不差。某些时候太过花巧的招式,还不如直捣中宫,一剑封喉。
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也是一竿子打翻所有晚唐诗人:“诗至晚唐而败坏极矣,不待宋人。大都绮丽则无骨,至郑谷、李建勋,益复靡靡。朴澹则寡味,李频、许棠,尤无取焉。甚则粗鄙陋劣,如杜荀鹤、僧贯休者。”
晚唐有些诗绮丽是不假,但也有可取之处,绮丽而有骨,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像你要求一个女子既身材婀娜娇媚,又能倒拔垂杨柳,这恐怕只能存在于武侠小说中。
其实杜荀鹤诗风清新自然,也不是绮丽一派,而是白居易那一路。什么“粗鄙陋劣”云云,都是因为不合某些人的变态口味所致。其实打开杜荀鹤的诗卷,我们能找出不少好句来:“风射破窗灯易灭,月穿疏屋梦难成”、“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死前闲”、“半雨半风三月内,多愁多病百年中”、“乱时为客无人识,废寺吟诗有鬼惊”、“闷向酒杯吞日月,闲将诗句问乾坤”……这样的句子,何惭盛唐、中唐时人?当然,杜荀鹤的诗有个特点,就是不大用典,但就我看来,这不但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而且就凭“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这一句刺世入骨的好诗,杜荀鹤先生如果能通过时光机器来到我们这个时代,我就心服口服地请他喝酒,喝好酒。
本篇这首绝句,也很能反映出杜荀鹤的诗风,那就是清新质朴,不巧于雕饰,不为作诗而作诗,全是真情流露之作。这样的诗,不是慢慢捻着胡子琢磨出来的,而是像眼泪一样,在某个时候一下子就涌出来的。
杜荀鹤飘泊半生,直到四十六岁才考中了进士。杜荀鹤常常独自天涯羁旅,而且身处唐末乱世,心中的愁怀更是如山岳一般沉重。此诗就很生动地反映出他当时的心情。
诗人在一个旅店中,突然遇到了一场秋雨。“月华星彩坐来收”,这里不直接说星月无光,看不到了,而是着重说“月华”、“星彩”,这恐怕不单单是在说天象的变化,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其中定也包含着对大唐昔日盛景不再的感慨,所以暗淡的山色,呜咽般的江水声,无不让诗人愁上心头。
“半夜灯前十年事,一时和雨到心头”,这两句最为精采,夜阑静,独自一人,远在离家千里的异乡,只伴着一灯如豆,偏偏此时又来了一场萧萧的苦雨,诗人心潮如涌,思前想后,十年间的历历往事,种种辛酸,一起涌上心头,那真是糖儿、醋儿、盐儿、酱儿倒在了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像这种心情,相信我们也同样有过体会,所以杜荀鹤的这一句,我觉得尤为动人,虽然此诗前两句略为逊色一点,但仍不失为一首好诗。
八十三

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乱世争雄的生动写照

卷697_1 【上元县(浙西作)】韦庄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尽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
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止竟霸图何物在,石麟无主卧秋风。

韦庄生于唐末乱世之中,他到长安应试的时候就正好碰上“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的大军杀进长安,一时间血雨腥风,昔日的繁华都城顿成人间地狱――“家家流血如泉涌,处处冤声声动地”。韦庄根据亲见亲闻的经历,写成《秦妇吟》这一长诗,诗的最后曾说:“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当时四海汹汹,只有江南尚且安定,所以韦庄就逃往江南避难。有韦庄《古离别》一诗为证:“晴烟漠漠柳鬖鬖,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当时已是各地军阀割据一方,江南这个地方当时是节度使周宝的地盘,韦庄去了后,周宝对他倒相当不错。“既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韦庄当然也要写点拍马屁的诗,比如这首《观浙西府相畋游》:

十里旌旗十万兵,等闲游猎出军城。紫袍日照金鹅斗,红旆风吹画虎狞。
带箭彩禽云外落,避雕寒兔月中惊。归来一路笙歌满,更有仙娥载酒迎。

这里的“浙西府相”就是周宝,“畋游”是打猎,韦庄这首诗,论文采是相当不错,但一味肉麻吹捧,恐怕也是违心之作。耽于游猎之行,在古代是玩物丧志的体现,《道德经》曾言:“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何况从诗中看“更有仙娥载酒迎”,看来周宝也是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人(史载其有“女妓百数”)。韦庄心中其实是在暗暗叹息的。
从这首诗中,我们才能看出韦庄内心深处真实地感叹:
“南朝三十六英雄,角逐兴亡自此中”。这里的“三十六英雄”,并非实指,而是借指南北朝时南朝各国的几十个帝王,想当年他们角逐称雄,国与国争,姓与姓斗,甚至骨肉相残。他们也曾称霸一方,一度不可一世。然而,“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在波谲云诡而又残酷无比的政治斗争中,这些满以为可以化家为国的豪雄们,却很快就国破家灭,只留下一场金陵残梦。
“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此处的江令,是指江总,他先后经历梁 、陈及隋三朝,曾官至尚书令,世称“江令”。而谢公,则是李白心中的偶像――东晋时的宰相谢安。这里说他们的的遗迹只留下残花旧宅,早非昔日模样,只有那落日青山依旧。和《三国演义》开卷词中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意思相同。
“止竟霸图何物在,石麒麟没卧秋风”,“止竟”,就是毕竟的意思,韦庄感叹,当年的王霸雄图今日安在?留下的只是那墓地间冷冰冰的石兽,在秋风里静静地伫立。正所谓“百年奇特几张纸,千古英雄一窖尘”。这些争来夺去的藩镇们,得到好下场的也不会有多少。
韦庄此诗,并非应景似地悼古伤今,无病呻吟,附庸风雅,而是有感而发。唐朝末年,很多独霸一方的节度使们个个野心勃勃,有不臣之心,互相争来杀去,只苦了那天下百姓。然而,这些“有枪就是草头王”的军阀们,多数也在大鱼吃小鱼的争斗中丧命,像我们前面提过的周宝,虽然在韦庄刚去金陵时风光一时,和土皇帝似的,但后来终于被高骈击败,他走投无路中想投靠钱镠,结果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哪有搞慈善事业的,钱镠来了个趁火打劫,端了周宝的地盘和兵将后,将其杀死。
韦庄有《台城》一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此诗诗意含蓄,流传很广。而本篇这首诗堪为其注脚。“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一联,尤为出色。
韦庄最后入蜀给王建当了掌书记,王建称前蜀皇帝时,曾任命他为宰相。虽然没有做多久韦庄就去世了,但在那个乱世之中,人人都难以保全首领的环境下,也算不错了。

失落的珍宝――全唐诗中被尘封的佳句

百多年前,茫茫沙漠旁的莫高窟内,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石室,里面珍藏着数以万计的经卷、手稿、文书、织绣。这些珍宝震憾了整个世界,从此世界上多了一门学问――“敦煌学”。
二十年前,法门寺地宫的白玉石板被揭开,一大批大唐年间封存的稀世珍宝重现于世间,这些“穷天上之庄严,极人间之焕丽”的珍贵文物,让人们目瞪口呆,心驰神迷……
江湖夜雨一直很喜欢看《周末鉴宝》、《国宝档案》等节目,也曾在琉璃厂、潘家园这样的古玩市场中徘徊。然而,这些价钱不菲的古董,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可以去尽兴收藏玩赏的。
古往今来的人们,用双手和智慧创造了雄伟壮观的城池、美仑美奂的宫室、巧夺天工的珍玩……而我觉得,最值得让我们一唱三叹的,并非是这些冷冰冰的死物,而是古人的思想中的精华,艺苑中的奇葩。
对于大唐,江湖夜雨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痴爱,那似乎是暗藏在心中的昔日回忆。于是,我重新走进《全唐诗》。《围炉诗话》中曾说:“意思犹五谷也,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这一部《全唐诗》,就是大唐三百年间无数不世出的才子才女们用灵心慧性酿成的一坛千年陈酿。
走进《全唐诗》,走进一个美不胜收的诗歌宝库,这里有多如恒河之沙的传世瑰宝。江湖夜雨越看越不禁感慨,竟有如此多的好诗妙句沉在其中,犹如一颗颗明珠沉睡在泥沙里,不为人知。又如三千后宫佳丽,得见龙颜的竟然只是那寥寥数人,有多少绝色佳人空老宫中!
常见的唐诗选本,如《唐诗三百首》、《千字诗》之类的诗集,编者当然不会如贪收贿赂的毛延寿一般满腹私心,但是从浩如烟海的《全唐诗》中只选出来几百首诗,也未免太过狭隘了。而且,由于时代不同,标准不同,审美风格也不同,有很多好诗就沉睡在积满尘土的《全唐诗》中,无缘和大家见面。
比如《唐诗三百首》,在旧时带有教科书的色彩,“颂圣”的应制诗自然要有,不然读书人“金殿对策”时如何应付?律诗绝句等近体诗也选得比较多,因为这是科考时要用的诗体,必须熟悉才行。所以李贺的诗就一首不选。但现在这个“高考指挥棒”早已作废,我们就不必拘泥于此了。又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的很多选本(如《唐诗鉴赏词典》),则会将一些所谓“思想消极”的闲适诗排斥在外。
当年的诗中圣手,李杜元白之属,大唐三百年间的状元才子们,他们写每一首诗的时候,虽不能说百分之百都是呕血之作,但多半也是殚精竭虑,有感而发的。这其间固然有高下之分,但也有这样情况:因为选本的关系,一些句子被选入《唐诗三百首》等书之后,从此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另一些句子其实说起来也并不逊色多少,却默默无闻,似有长门之恨。正所谓:“一般窑怎烧出两般货,砖儿这等厚,瓦儿这等薄”,如果诗句有知,也会有此感叹吧。
清人赵翼有诗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又有诗笑后人陈陈相因,人云亦云:
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

其实,并非是李杜诗篇不再新鲜,而是人们反复说来讲去的总是其中那么一小部分。陈寅恪先生曾有“四不讲”之说:“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江湖夜雨虽不敢和大师比肩,但也想遵循一下陈先生所提倡的精神。所以,这里从《全唐诗》中专门摘出《唐诗三百首》、《唐诗鉴赏词典》、《千家诗》等常见选本中没有选录的佳作来和大家分享。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说我的前生曾在大唐盛世中生活过,所以翻开《全唐诗》,我的心中往往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平和、安稳、充实、甜蜜,如同在和自己痴爱的人相拥。也许,对唐诗的钟爱是我前生的因缘,将唐诗讲述给大家是我今生的使命。
固然,时间的洪流会让很多昔日的珍宝褪色,然而,这一篇篇好诗,依然闪耀千年前凝固的辉光,静静地望着她们,如同仰望天空中的皎皎明月,渺渺天河,心里也慢慢装满那晶莹出尘的玉壶之冰。正所谓“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霏漠漠,淡涓涓,春融冶,秋鲜妍。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这就是唐诗在我心中的忆象,她像吸取了日精月华的仙苑琼花一样凝聚了人们最美好的情感。拂去诗卷上的封尘,我们依然能梳理还原出那如梦幻一般绚烂美丽的唐代记忆。这些久埋于故纸堆中的好诗句,会依旧鲜活出来,拨动我们的心弦。

后记

这部书稿,是江湖夜雨在2007年的炎炎暑日里开始写的,有道是“人皆苦炎热,吾爱夏日长”,其实我也害怕炎热,之所以喜欢夏日,却是因为暑日里放暑假,可以闲下来比较安心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去年,江湖夜雨的书一连出了好多本,心中也自欢喜,不过距自己心中的期望还是有一些差距。于是也曾一度浮躁不安起来,也想着追逐一下市场中的热点,吸引一下大众的眼球,捕捉一些时髦的题材,好让自己也能像烟花一样绽放在空中,绚烂一番。
然而,当心境渐渐重新沉下来时,发现自己最钟爱的还是唐诗,是唐代的美丽和繁华。美轮美奂的画楼朱阁早毁于兵火,旷世难逢的才子美人也埋入黄土,所幸的是,在我们今天,依然还能看到如许之多的唐诗。
人生中总是有种种无奈,时光总是在指缝间悄悄地溜走,七彩迷离的幻想最终变成暗蓝色的忧郁,醉生梦死中醒来的清晨却是一片荒芜的空白,总有这样一个时刻,我们脆弱、焦躁、倦怠、失落。而我每当这样的时候,总是喜欢静静地捧起厚厚的《全唐诗》,这里沉淀着千年前的喜怒哀乐,读着读着,心境慢慢静如止水,朗如皎月。仿佛已回到那个遥远的诗意年代,沉浸在芬芳甜美的前生回忆中。
从《全唐诗》中大海捞针一般地选诗,然后自己查证、注释、评析,这一切工作,都没有前人的成果可以参照借用,是件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远不如借用别人现有的成果“REMARK”一下就出炉高效地多。而且,从诸多前辈层层筛选过的唐诗中想再选出诸如“春眠不觉晓”、“床前明月光”这样的佳作,难度也是非常大的,甚至是不可能的。
然而,对唐诗的爱恋让我还是要做下去,这毕竟是为唐诗做了一点事情,我相信这是有价值的。世上的事情,有的像片刻就会消失的沙雕城堡,有的像经久不灭的石窟造像,我还是想做一点类似后者的事情,虽然前者容易得多。
在此,转录郁达夫先生的《读唐诗偶成》一诗,以抒我此刻心情:

生年十八九,亦作时世装。而今英气尽,谦抑让人强。
但觉幽居乐,千里来穷乡。读书适我性,野径自回翔。
日与山水亲,渐与世相忘。古人如可及,巢许共行藏。

何必“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荠,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但得香茗一盏,读太白之飘逸、子美之沉郁、摩诘之清雅、梦得之豪放、长吉之瑰丽、飞卿之绮艳、义山之迷离,亦平生之至乐。

江湖夜雨
200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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