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魂梦绕红楼——对《石头记》中海棠象征系统的考察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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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红楼梦》,游大观园,不独得见众多绝色女子,亦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诵学者之论,复又明白书中人名每每有所喻指,如贾雨村、甄士隐之类。久之,因思园中女子之名是否也含有作者匠心,园中花草之选是否亦有作者用意?或者,还有更深的含蕴?

  《诗三百》中的草木,往往是比兴的材料,《楚辞》,如《离骚》中的草木,则成为道德才能的象征。及至《红楼梦》中的若干花木,其具象与内涵,已非诗骚可比。前代学者如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中已开始注意此事。其文云:

  林黛玉。影朱竹垞也。绛珠,影其氏也。居潇湘馆,影其竹垞之号也;竹垞生于秀水,故绛珠草长于灵河岸上。

  这一推想,虽未必能成立,但可引发吾辈联想,于女儿、花木之名中再作探究,或者可以窥见作者寓于此中的真意。

  关注“海棠现象”

  大观园中花木千种,春有桃杏,夏有菱荷,秋有桂菊,冬有梅枝。然而,最为作者所寄意的,乃是海棠!书中从灵河岸上的绛珠草起笔,直写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第九八回),历九十八回而方罢,实与黛玉生涯相终始。更不要说这园中曾经成立过“海棠社”了。

  对于大观园中的这种“海棠现象”,有人作过考察,说是清康熙时举人查为仁(号莲坡)别墅中有海棠,曾于十月雪中盛开,一时赋咏者甚众,而以津门闺秀许雪棠之作最为引人注目[1]。这似可为《红楼梦》中海棠社作一注脚。但是,作者笔下之海棠已是深心之载体,是红楼女儿、是女主人公黛玉形象之象征。谓予不信,请以右列十余事证之。

  (一) 海棠与西府、荣国府

  明·王象晋《群芳谱》载,海棠有四种,其一曰西府海棠。明人王世懋《花疏》则谓有五种,“就中西府最佳,而西府之名紫绵者尤佳”。但是,文献中没有何以称“西府”的记载。这一点,我们暂不管它。我们只须注意,《红楼梦》中所写到的海棠,是种在荣国府的怡红院里的。而荣国府正是“西府”,宁国府则是东府。只看贾雨村所述“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第二回),就可明白。此后,府中便直言东府、西府,如“西府里琏二奶奶”之类(第十四回)。贾政携众清客及宝玉入大观园,便见有一处种有一株西府海棠。西府海棠当然不是因为种在荣国府而得名,但是,作者偏把西府海棠种在荣国府里,恐怕不是偶合之笔。

  后来,贾芸谋得在园中监种花木工程的美差,遂用心弄得两盆白海棠,送给宝玉赏玩。这海棠虽是白色,又是秋日开花,属于草本,与西府海棠色红绛者不同,却因也是置于西府怡红院内,与先种者同列,则也入了“西府海棠”的名籍了。因为它的到来,引起了海棠社的活动,其意义并不在先种者之下。

  (二) 海棠与女儿国、佳丽国

  贾政初见西府海棠时,向门客介绍说:

  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按海棠的来历,有说中国古已有之,有说来自海外。我们也不必管它,只看它而今的所在——大观园,“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第二三回),就明白这西府海棠真个种在“女儿国”了。关于女儿国,见于史籍者,如《南史》之东方女国,《新唐书》之女蛮国、东女国、西女国等。其中的“东女国”位于今四川的西北部,乃羌人的一支。此国与海棠有无关系呢?我们先看宋人沈立的《海棠百韵》诗。诗云:

  峨蜀地千里,海棠花独妍。

    万株佳丽国,二月艳阳天。

  这里的佳丽国,显然是以女儿喻海棠,佳丽国即“女儿国”。按沈立于宋庆历年间(1041——1048)为洪雅(今属四川)县令,发现当地海棠极富极繁极艳,因作《海棠记》并《海棠百韵》诗以发扬之。其

  《海棠记》又说:

  大足治中,旧有香霏阁,号曰海棠香国。

  大足,县名,今属重庆。此处的海棠香国,义近于上文的佳丽国。无论是洪雅还是大足,都在上文所说的东女国的东南。宋人宋祁《海棠》诗说“西域流根远”,表明西部地区为海棠原产地的说法更可信一些。

  贾政所谓“荒唐不经之说”,实则是作者“满纸荒唐言”的一部分,我们却要作正经话来听。将“女儿棠”种在女儿国中,也是实至名归,种得其所。

  (三) 海棠与十二金钗

  说到女儿国,自然要说“金陵十二钗”。宝玉梦游太虚境,在薄命司中见到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第一回也说到作者曾将书名题作《金陵十二钗》。十二金钗的正册中,只有秦可卿未住在西府——荣府,然而实与西府的宝玉有缘,亦与海棠有直接关系,她的房中不是挂着一幅《海棠春睡图》吗!

  这里只说“十二钗”之名与海棠的关系。在沈立的《海棠百咏》中,就已见端睨。其诗云:

  和气高低洽,芳心次第还。

  金钗人十二,珠履客三千。

  沈立分明是将海棠比作“十二金钗”!尽管在更早的古诗中已有金钗十二的说法,但将海棠花与之相关联的,还是沈立这首诗。

  薛宝钗是十二正钗之一。作者正是通过宝钗之名强化了海棠与十二金钗的比喻关系,也为读者理解二者关系设置了一个“文眼”。

  (四) 海棠与阆苑仙葩

  海棠花因为花品奇高,因而在唐人贾耽著《百花谱》中被评为“花中神仙”。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唐人李绅《海棠诗》前半所说:

  海边奇树生奇彩,知是仙山取得栽。

  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

  此语分明是说海棠乃阆苑仙葩。

  其后,沈立《海棠百咏》诗也说:

  忽认梁园妓,深疑阆苑仙!

  有上述诗语作证,我们再来读《红楼梦》的《枉凝眉》曲: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由此而推论曲中所说的“阆苑仙葩”是指海棠花,应该没有离谱吧!

  (五) 海棠与绛珠草、绛珠仙子

  或问:书中并未直指阆苑仙葩为海棠花,而是说是什么绛珠草!这又作何解释?此事问得好。诚然,草木之中似无绛珠草即海棠的说法,而别有绛草、绛树之称,均与海棠无涉。另外,一般的海棠如西府海棠属于木本,而绛珠草当属草本,似亦难视为一物。其实,我们应关注的是海棠花形与花色。王象晋《群芳谱》谓:

  (花)色之美者,唯海棠,视之如浅绛。

  可见海棠花色为群芳之冠。正因为如此,文人墨客遂以绛绡(宋真宗)、绛蕤(晏殊)、绛缬(石曼卿)、绛雪(王禹亻冉、沈立)、绛节(宋祁)、绛唇(明·严易)种种想象以形容之,而都不离一个绛字。这正是海棠花色的主流特征。其它颜色,则属少见。

  花苞形如珍珠,此是海棠花的另一特点。所以,许多吟咏海棠的诗文都以珍珠为喻。

  红蜡随英滴,明玑着颗穿。(沈立《海棠百咏》)

  前日海棠犹未破,点点胭脂,染就珍珠颗。(宋·张材甫《蝶恋花》)

  美人压酒红珠落,半笑新晴半含萼。(元·刘诜《赋欧园海棠和罗起初》)

  开千房而罗薄,圆万颗而珠蕤。(明·夏允彝《垂丝海棠赋》)

  梦清粉之娟娟,委凝珠之串串。(明·陈子龙《垂丝海棠赋》)

  海棠花苞形如珠而色绛,合而言之为绛珠,顺理成章。其它的什么花要与海棠相比,恐怕难以夺得此名。其色美至于此极,故文人自然将其想象为绝代佳人,遂有“绛仙”之称(陈子龙《垂丝海棠赋》)。

  绛珠草之谓草,该是缘于海棠中有草本一类。《群芳谱》载,秋海棠一名八月春,草木花色粉红,甚妖艳。所以,绛珠而以草名,并不妨碍我们将它理解为海棠,因而也不妨碍将修成女体的绛珠草理解为海棠花神。更何况“木石前盟”指绛珠草为木,则将绛珠草称为木亦无挂碍。

  (六) 海棠与幽独女

  海棠花虽艳丽绝伦,但在唐以前见于文章者绝少。杜甫在川中留滞数年,咏题花木甚多,独无一语及于此花。宋人傅会,说是杜甫讳母亲之乳名,故不置词。唐人吟咏甚少,而宋人渐多。据说,宋真宗作《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群臣奉和者颇众。但是,总的来看,海棠花名似不及牡丹、梅、菊等类,而具幽独之姿。后来,使海棠幽独形象名噪花坛的,是苏轼的一首古风,其题曰:《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中有句说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此诗有杜甫《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语意,而以海棠形象寓之。清人纪昀说,苏轼“纯以海棠自喻,风姿高秀,兴象微深”。作者已完全将海棠人格化了,这种写法恐怕影响《红楼梦》构思不浅。君不见,这名花幽独,这佳人空谷,这凄怆,这清淑,哪一词不是写人、写薄命女子,哪一词不是写黛玉身世、颦卿性情!你再看《幽淑女悲题〈五美吟〉》的回目及《五美吟》的内容,对作者命意之源必然得出和笔者相同的结论。

  (七) 海棠与雨、泪

  绛珠仙子要“把一生的眼泪”还与神瑛侍者。因而黛玉平时便双目“似泣非泣”,“泪光点点”;若是伤心处,即“声堵气咽,早又把眼眶儿红了,汪汪滚下泪珠儿来”。这看似全然出于作者的立意,却不料全然暗合海棠花的典型形象。

  前人描绘海棠,若以他物为映衬装点,必以雨露为选择对象,犹衬菊用霜、衬梅用雪之法。不过,写雨中海棠,诗人的审美情趣并不相同。宋太宗《海棠》诗说,“偏宜雨后着颜色”;宋光宗《观海棠有感》诗说,“艳丽偏宜著雨时”;宋人潘从哲《海棠》诗也说,“有时著雨更妖娴”。这一类写法,表现雨中雨后海棠之妖娴艳丽,“以我观物”的色彩比较少。大多数著名诗词家所表现的则大相径庭,“以我观物”的色彩比较浓郁,大多写雨作泪。苏轼已有“雨中有泪亦更凄怆”之句,它如

  黄昏廉纤雨,千点浥红泪。(陆游《张园观海棠》)

  正春眠未定,宫妆尚怯,轻洒胭脂泪。(方千里《水龙吟·海棠次周美成韵》)

  怕明朝、小雨蒙蒙,便化作、燕支泪。(王沂孙《水龙吟·海棠》)

  此种写雨成泪的作者,注目于雨中海棠的“哀艳美”,以暗寓人生的悲剧遭际,这才是作者塑造黛玉形象所可汲取的历史经验。可为海棠红泪作最佳注脚的,还有宋人王禹偁《商山海棠》诗的一联佳句:“烟愁思旧梦,雨泣怨新婚”。若以二句喻黛玉命运,岂非绝妙好辞?我们说不清这其中的关系,是文人思路的巧合,抑是王禹偁启发了曹雪芹?宝玉在海棠社中也作了《海棠诗》。诗中说:“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可知他也是欣赏海棠的哀艳美的。这正如他欣赏黛玉的病态美——实则是愁态美——恰好相一致。

  (八) 海棠与胭脂、茜雪

  上文已述及,前人形容海棠之色,多以绛红为词。以后另起一种方式,乃以胭脂喻之,或以美人著胭脂以人格化。例如:

  海棠花五出,初极红,如胭脂点点。(沈立《海棠记》)

  海棠枝缀一重重,清晓近帘栊。胭脂谁与匀染?偏向脸边浓。(宋·晏殊《诉衷情》

  细看素脸原无玉,初点胭脂驻靓妆。(宋·赵次公《和东坡海棠》)

  此种例证极多。上文已有雨洒海棠“化作胭脂泪”的描写。看来,胭脂与海棠确有不解之缘了。就连宝钗作海棠诗时,也写出了“胭脂洗出秋阶影”的句子,可见《红楼梦》是很注意胭脂与海棠的关系的。

  按胭脂作为一种红色化妆颜料,据说出于燕支草汁。燕支草产于甘肃永昌县西燕支山,古代匈奴女子挤其汁染粉以润面,遂称胭脂。此法大约起于汉世,其后大行。又,红蓝草亦名茜草,其花亦可制胭脂,制法由汉时张骞自西域传入,后始流行。唐时女子胭脂有紫雪、红雪的分类。《红楼梦》中虽未见这等名目的胭脂,却有一个名叫茜雪的丫环 (第八回),可巧又恰在宝玉的怡红院内。《说文》云:“茜草可以染绛”,故茜雪之名,一指绛雪(王禹偁曾以喻海棠),以与怡红院中的海棠花相对应;一指胭脂,即紫雪、红雪之类。

  考察海棠与胭脂的渊源,最重要的不在其使用价值,而在于如何深入理解宝玉为什么喜欢吃胭脂。先是要吃湘云的胭脂(第二一回),后又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第二四回)。因他好吃胭脂出了名,故金钏见了便问:“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可以这样说,宝玉之喜吃胭脂,乃是他爱海棠、爱女子、爱绛珠仙子的潜意识的反映。

  上列十余事,足证《红楼梦》中海棠花是一重要物象,亦一重要意象,其重要性远胜于其它任何花卉意象,如菊花、桃花、芙蓉花以及红梅花等。因此,又可以说书作者有一海棠情结,进而可以认为宝玉有此海棠情结。除了上文已列出的宝玉由海棠之萎联想到晴雯之死等例而外,当晴雯卧病请人医治却被用了虎狼药时,宝玉打比喻说: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海棠(第五一回)。只此一语,即可见宝玉目中的女儿皆为海棠无疑。此中意蕴,实有进一步探讨的需要。

  海棠与杜鹃

  花香鸟语,声色相依。古人作品中每以此法来写四时景致。若论描摹海棠花的诗赋中写得最多的禽鸟为何物,则不得不指出是杜鹃鸟!

  我们先看沈立的《海棠百咏》:

  午影迷蝴蝶,朝寒怨杜鹃。

  这是较早的将海棠与杜鹃联系起来的诗作,实际上为后人吟咏海棠进而以海棠拟女子奠定了基调,亦即悲剧色彩的基调。关于这一点,有许多的例证。这里取最显著者举出一二: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陆游《海棠影》)

  今夕不来花下饮,明朝空向枝头觅。

  对残江满院、杜鹃啼,添愁寂(刘克庄《满江红·夜饮海棠花下》)

  诗人词客闻杜鹃之啼而悲海棠之落,这不啻于说是杜鹃为海棠唱一曲挽歌!

  按汉人扬雄《蜀王本纪》等书载,蜀王望帝让位于开明,去于西山,化为杜鹃鸟,又名杜宇。此鸟至春则啼,血渍草木,闻者恓恻,故又称为怨鸟。杜鹃始啼时,杜鹃花开,有说花色为鸟血所染,红映山林,故称此花为映山红。杜鹃鸟别名甚多,其一曰子鹃(《太平环宇记》)。可巧的是,在林黛玉房中,就有一个丫环叫紫鹃。紫鹃即子鹃!紫鹃本是贾母房中二等丫头,给了黛玉,偏生和黛玉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待到宝玉和宝钗成婚,黛玉含恨而逝,为黛玉悲哀愤激的,最是这紫鹃!她岂不是为黛玉鸣不平的一只怨鸟!

  尝读辛弃疾词,见其《西江月》一首,题作《题可卿影像》,因悟秦可卿之名有自来矣。复又见《定风波》词一首,题曰《赋杜鹃花》。其上片云:

  百紫千红过了春,杜鹃声苦不堪闻。却解啼教春小住,风雨,空山招得海棠魂。

  赋杜鹃却道是杜鹃招得海棠魂!则二者因缘更是胶漆难分了。以此词为本节作结,实为精绝!杜鹃与“红楼梦”第二七回写黛玉葬花,边葬边哭,其词云: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

  一抔净土掩风流!……

  合以上考述而言之,黛玉为花魂,为海棠花魂,谅非妄语。而杜鹃为鸟魂,亦有依据,紫鹃不过是一个例证。故我们于探寻海棠花含蕴的同时,不能不对杜鹃鸟给予更多的关注。因见中晚唐诗人蔡京(非宋时蔡京)《咏子规》一首。全篇云:

  十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诗中不独创造了“红楼梦”这样的词语,使我们据以测度《石头记》更题之语源,而且启发我们认识花魂鸟魂与小说主题的潜在关系,进而深入到小说内容的一个新层面。

  “花妖”解析

  怡红院中海棠死而复活,萎而复开,引起从上到下的种种猜测与解释。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其他人则不然。贾赦认为是“花妖作怪”(第九四回)。而黛玉听说是喜事,反而高兴,殷勤地陪侍贾母等前来赏花。

  “花妖”谓何?它并非指《西游记》中那种草木修成的妖精,而是指生长反常的花木。探春心想:“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其说近是。先秦史书或诸子著作中每见有此类记载。如《左传》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一般说来,怪异反常之物,草木之类为妖,虫豸之类为孽。唐人元稹《酬刘猛见送》说:“种花有颜色,异色即为妖”。从这个角度看,怡红院中的这一海棠死生变异之象,果是花妖。然而,此花对宝玉来说,却不那么简单了。因见花开,他“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欢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他与黛玉感受不同于众人,乃是因为有前缘在,所以,于他人为花妖,于宝黛则不然。《红楼梦》作者写宝黛情缘,以女娲神话为起点,诚非凡庸之笔。我曾撰文论明清长篇小说主题中有“补天情结”在:《三国演义》说的是“以智慧为补天石”,《水浒传》说的是“以忠义为补天石”;《西游记》说的是“以圣教为补天石”。“真情”这块补天石是最后一块了。远古神话女娲补天已经衍生出中华文化中的改良主义观念[3]。然而,无论何种“补天”措施都难以挽救封建制度这个“天”崩塌的命运。即使女娲这位始祖母倾注真情于最后一块补天石之中,任他幻形入世,以图发挥“理朝廷治风俗”的作用,结果亦是枉然。现实社会中丑恶因素太多,真情不仅不为人所理解,反而被视为乖张痴傻。人世间无真情,则“海棠”之命运可知矣。

  不仅如此。作者取玉石与海棠为前缘的对应双方,亦是上古时代“玉石崇拜”与“花果崇拜”的深远影响所致。玉石崇拜与男根崇拜相关联,花果崇拜则与女阴崇拜相关联。早期的花果崇拜亦属植物图腾崇拜,以桃花、葫芦、桑木、谷物为显例。虽然《山海经》中已有海棠之名,但并不等于当时已有对它的崇拜现象。反之,唐宋以后对海棠的欣赏逐渐普遍,也不等于人们形成了如上古时一样的图腾崇拜,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的海棠不再是女性躯体的某一性感部位,而是整个女性形象。但是,本石前盟原来植根于中华民族的性崇拜,则是可以肯定的。海棠的盛开及死而复生,象征着女性崇拜的复萌、真情的复活、女性命运的一线曙光;而“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则无疑象征着女性崇拜的歇灭、真情的消亡,以及女性命运的沉沦。

  以此为前提,对《红楼梦》结构方式也应有新的认识。宝黛爱情悲剧是现实生活的发展脉胳,而宝玉得失与海棠的死生则是文化背景中的线索。只看到玉石的得失与宝黛情缘的悲喜,是片面的。作者选海棠而不是选其它名花为“花妖”,固然取决于海棠花的生理特性及生存环境的特殊,也因为作者对海棠诗文的广泛阅读,于“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之中,提炼前人的海棠话语,依据前人对海棠的审美方式发挥想象,从而在古代长篇小说中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海棠象征系统,使《离骚》所开拓的系统象征手法在俗文学的空间里大显身手。

  作者曹雪芹之父曹寅曾有数首吟咏海棠之诗,包括白海棠在内。

  参考文献:

  [1]张树基.《莲坡诗话》与十月海棠[J].光明日报,1993-4-1.《东风》副刊

  [2]俞平伯论红楼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黄崇浩.“补天情结”与明清长篇小说[J].明清小说研究,1994(3)

【原载】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01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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