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名句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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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书向来有囫囵吞枣之病,从来不知道名句、佳句以何标准去衡量,更不知道两者之间有何区别。但是现在我不得不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1987年6月,我接受上海辞书出版社之委托,主编《元曲鉴赏辞典》,这是和《唐诗鉴赏辞典》等书同属于一个系统工程,那几部唐诗、唐宋词、宋词的鉴赏辞典都有《名句索引》这个附录,《元曲鉴赏辞典》不能例外,也要有。

? ? ? 问题在于元散曲与元杂剧在数量上均较唐诗、唐宋词、宋诗为少,其艺术风格与文学价值当然各有其特色,不能用同一尺寸去区别短长,在理论上是如此。另一方面,长时期以来,元散曲与元杂剧在封建统治时期颇受歧视,一直被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所以士大夫们不像读唐诗、唐宋词、宋诗那样常被置于案头,写作文章时自然不可能像引用唐诗、唐宋词、宋诗那样广泛引用、经常引用。在这种情况之下,即使存在大量佳句,这些佳句也很难成为名句了。

? ? ? 当然,王国维《宋元戏曲史》问世以后,戏曲似乎逐渐在恢复名誉,但是积重难返,惯性仍在起作用。元曲显然仍旧没有能取得应有的地位,这对名句的挑选是无法克服的困难。

? ? ? 唯一的办法是就元散曲挑选元散曲的名句,就元杂剧挑选元杂剧的名句,在知名度上则不能强求和唐诗、唐宋词、宋诗的名句相一致。

? ? ? 根据这一原则,我认为没有争议的元曲名句,如以整支曲子或整段诗文为单元的话,那末只有关汉卿《单刀会·双调新水令》、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此外,只有《西厢记》中的两支曲子和一首诗。首先是《长亭送别》的〔正宫端正好〕:

? ? ?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 ? ? 此曲把暮秋的萧条景色和崔莺莺、张君瑞两人的离愁别恨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摹写,一直被认为是王实甫的绝唱。甚至被后人臆想出了不少离奇古怪的传说,谓王实甫写到此处时,由于呕尽心血而死,所以后续部分是由关汉卿完成的。明清两代的文学家、戏曲家辗转传播此说的不在少数。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西厢》久传为关汉卿撰,迩来乃有以为王实夫者,谓邮亭梦而止;又云:至‘碧云天,黄花地’而止,此后乃关汉卿所补也。”在王世贞之前,有都穆的《南濠诗话》,也有相似的讲法,不过比较含混些。在王世贞之后,又有梁廷枏《曲话》,直书“世传实甫作《西厢》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想甚苦,思竭,扑地遂死”。则此曲称之为元曲第一句亦无不可也。另一曲,亦在《长亭送别》一出中,即〔收尾〕:

? ? ?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 ? ? 写暮色苍茫中的山野旅客,极尽萧条凄凉的气氛。由于天色在逐渐暗下来,由于树林和山峦的阻隔,在马背上的张君瑞与伫立在长亭畔的崔莺莺彼此都已处于对方的视线之外了,而他们之间彼此的切骨相思之情又如此深厚,如此浓重,当然是无法解消、无法排遣的。“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呢?清初毛西河特别喜爱此曲,曾说:“……直起下曲‘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句,此元词暗度金针之法。”又说:“结句与李易安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意同。”“五四”稍后,谢冰心所写诗歌,也有采用这种修辞手法的句子。现代戏曲理论家分析《长亭送别》时,都对此曲作了高度评价。

? ? ? 再就是《妆台窥简》出将结束时,莺莺托红娘带交给张君瑞的诗笺上所写《明月三五夜》这首诗:

? ? ?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 ? ? 这首诗中藏了一个哑谜,对于张君瑞来说,究竟是相约幽会?还是挑逗戏弄?只有莺莺自己心里明白。结果是张君瑞认为莺莺暗示他跳墙去相会,结果被抢白了一场,弄得狼狈不堪而病了。红娘为之不平,莺莺也为之内疚,这才导致了“月下佳期”的实现。这首诗是《西厢记》全剧的主要关目之一,在任何情况之下,都省略不掉。所以现在《西厢记》的改编本也都保存了。明清之间有人编选了一部《唐代闺秀诗选》,选了《明月三五夜》,所署作者之名则为崔莺莺。此诗四句,为一气呵成之名句也。

? ? ? 上海辞书出版社《中国古代名句辞典》收录了此诗,当然很好,但将出处注为《西厢记》则欠妥,因原诗见唐代元稹所写传奇小说《会真记》,以后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王实甫杂剧《西厢记》均沿用之,并非王实甫所创作也。将“玉人”注释为“美人”,亦可研究,因诗为莺莺所写,莺莺是否认为张君瑞为美男子?无法证实。不能用这一般的解释取代特定的用法。

? ? ? 至于元散曲、元杂剧中的单句、排比句、对偶句,或曲牌中的一小节,可以称之为名句的,关汉卿的〔一枝花·不伏老〕、杜善夫的〔耍孩儿·庄稼人不识勾阑〕以及关汉卿的《拜月亭》、白朴《梧桐雨》、马致远《汉宫秋》等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一些名句,但总的来说知名度较高的名句但以《西厢记》为多,数量几乎超过关、马、郑、白四人散曲、杂剧中名句的总和。例如《佛殿奇逢》折〔元和令〕中的:

? ? ? 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

? ? ? 金圣叹说:“‘尽人调戏’者,天仙化人,目无下土,人自调戏,曾不知也。彼小家十五六女儿,初至门前便解不可尽人调戏,于是如藏如闪,作尽丑态。又岂知郭汾阳王爱女晨兴梳头,其执栉进巾,捧盘泻水,悉用裨牙将哉!”他的意思是说只有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儿,知道有人在看她时,才会做出那种很不大方的怪模样,令人恶心。而真正的公侯将相之家的小姐倒反是十分大方的,是不是有人在看她,她本人根本没有去注意这些,所以神态自若,就像这莺莺的“只将花笑拈”的表情,正是使人感到自然而又天真,可爱之至。

? ? ? 金圣叹认为世人缺少慧眼,只知道欣赏“临去秋波”这一句,而“临去秋波”已经是第二句了,在此之前还有一句,就是“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拈”。的确在金圣叹之前,明代人虽然也对此句论争过一番,却与欣赏无关,主要是解释上有分歧,有人主张作“轻狂”解,有人主张作“不轻狂”解,如此而已。现在再试析《佛殿奇逢》中〔赚煞〕一曲的:

? ? ? 我明日透骨髓相思病缠,我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 ? ? 一般的理解是在此以前,张君瑞已经在有意无意之间,以眉目传情,多方表示了对莺莺的美丽容颜的倾倒,对莺莺的好感,而莺莺最早可能是没有察觉,即使后来有所察觉,她也要思考一下表示好感者的身份、风度、气质,然后才会在内心深处作出答案。答案要不要让对方知道,又牵涉到自已相国千金的身份,牵涉到对封建礼教究竟是一味遵循还是略有反抗的问题。也就是说,莺莺感到张君瑞并不可爱的话,她完全可以装傻,当作没有看到张君瑞就算了。而她在很有限的瞬间,对张君瑞作了初步的考察,认为这个书生给她的印象是真诚的,她要不要向对方作出明朗的反应呢?最后决定还是让对方知道一下,落花固然有意,流水也非无情。因为这对莺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一个良好机会,如果错过,实在太可惜了。但是,在大庭广众之间,她公开作出明朗的反应,或报之以会心的微笑,都不妥当,都有失身份,而会被人们当作笑柄而传开来,于是莺莺只能比较隐晦地比较含蓄地而又不易被人察觉这个前提之下,给张君瑞一个积极的信息。她深信无论这个信息如何隐晦、如何含蓄,作为有心人的张君瑞决不会忽略过去,于是给了张君瑞“临去秋波那一转”。

? ? ? 所以徐士范刊本《西厢记》在题评中便称道:“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厢》关窍。”后来许多明刊善本《西厢记》都借用了这一则题评。也有部分戏曲理论家不以转引、借用徐士范的题评为满足,进行了独立的思考。例如《西厢会真传》,对〔后庭花〕曲有眉批:“‘慢俄延’以下四句,正‘脚踪儿将心事传’,‘刚刚的打个照面’,正‘眼角儿留情处’,即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也。”对王实甫的唱词创作进行了研究,发现了前后互相呼应之处用足了匠心。毛西河说:“于伫望勿及处又重提‘临去’一语,于意为重复,于文为照应也。”他的理解和《西厢会真传》基本一致,说得更为具体了。他还说:“元人作曲有‘凤头’、‘猪肚’、‘豹尾’诸法,此处重加抖擞,正‘豹尾’之谓。”可见毛西河是将此句作为典型的“豹尾”而欣赏的。

? ? ? 金圣叹说“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可见他也是很欣赏此句的。而且,他作出了前人迄未到达的入木三分的赏析。他说:“妙眼如转,实未转也。在张生必争云‘转’,在我必为双文争曰‘不曾转’也。忤奴乃欲效双文转。”这就是说,莺莺的眼睛本来就如秋水般灵活,看起来好像眼珠子一直在转个不停,而在实际上则不一定是在转的。或者说,莺莺的眼神本来就在自由自在地转动,但并非为了张君瑞而转。但在张君瑞心目之中,也很可能自作多情,认为莺莺的“秋波”是为张君瑞而转的。我们不能说金圣叹在用感情移入法的美学理论去分析张君瑞、崔莺莺二人的心态,但是问题的提法确实和感情移入法有很多共同之处。不过,他本人不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也没有形成一整套理论体系。

? ? ? 《斋坛闹会》出〔雁儿落〕:
? ? ? 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

? ? ? 明清诸刊本对之都缺乏足够的重视,轻易放过了。金圣叹对之颇感兴趣,作了“不是张生放刁,须知实有如此神理”的夹批。“神理”是什么?何所指?没有讲清楚。因为粗浅地看,“多愁多病身”与“倾国倾城貌”之间,找不到必然的内在的联系,而且张君瑞从西洛一路来到蒲东,旅程中迄未有患病之事也。但是又何以自诩“多愁多病”呢?

? ? ? 只有《醉心篇》为之立了专章,一开头就说:“爱其貌之美者,自虑身之不能持焉。夫张之身,因崔之貌而多愁病耳。”阐明了张君瑞之愁系由崔莺莺之美貌而生,愁不能解,乃郁结而成病矣!则愁固有具体之内容,而病绝非具体的病。所以在这种特定的条件之下,“多愁多病”又可以说是“多情”的同义词。有一出京剧,叫做《金玉奴》,扮小生的莫稽有“小生之病,病在心头”的白口,并非是心脏病,乃是相思病也。“怎当你”意味着“人何以堪”,意味着“把我害苦了”等等。

? ? ? 《醉心篇》对这两句话的理解比只知道引《汉书·孝武李夫人传》去注“倾国倾城”的典故的明清戏曲家要高明得多。只是作为成语来说,“倾国倾城”经常见,不注也可。此典故被人们用得十分普遍,不知者极少。但是《红楼梦》一书的作者曹雪芹对这两句话的理解和认识却又高出《醉心篇》甚多。他在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惊芳心》中用这两句话时,规定情景选择得当的程度,决无逊于原著。黛玉听得宝玉如此对她说“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便是倾国倾城貌”时,黛玉便立刻对宝玉表示生气了。因为她觉得这两句话不是一般的男女之间的关系都可以用的,而是有着特定的内容。

? ? ? 目前各出版社所出版之当代戏曲家之注释本凡四种,仅张燕瑾、弥松颐之《西厢记新注》对这两句话作了正面解释,并译成:“我这多愁多病的身子,怎能禁受得住她那绝世美貌姿容的吸引呢?”又说:“怎当他,有两层含义:一、见她的美貌而不能自持,一定会倾心于她;二、身体多愁多病,若事不谐,也不能存活,只有为她而死。”这第一层含义可以成立。第二层则过于从字面着眼,肤浅了些。

? ? ? 《衣锦荣归》出〔清江引〕的末一句是:愿天下有信的都成了眷属。这一句话是剧作者用剧中人之口直接说出了他的愿望。应该说他的胸襟很开阔,愿望也是很善良的。因为在故事的背景唐代或作者所处的元代,婚姻都不能自主,有情的往往成不了眷属,无情的往往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配成为夫妻。金圣叹最欣赏,批了“妙句”二字。又因为金批本《西厢记》此句是最后一句。金圣叹在后面又批了一笔“结句实乃妙妙”。妙在何处?只字未提。在这个问题上,金圣叹也有矛盾之处,在《草桥惊梦》结束时,他已批了:“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认为全剧到此已经非结束不可了,如今又在后续结尾处连连称“妙”,前后很不一致。

? ? ? 正因为金圣叹作了“妙句”、“结句实乃妙妙”的批语,也有人认为明刊本《西厢记》原无此句,是金圣叹从元散曲中移植过来的,这全是误解。现存明刊本将近四十种,每一种版本均有此句,看来作者原稿十之八九已有此句了。

? ? ? 毛西河说:“此亦元词习例,如《墙头马上》剧亦有‘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类。但此称‘有情的’,此是眼目,盖概括《西厢》也。”把这句话说成是“元词习例”,不符合事实。元杂剧以成婚结束全剧者并非仅有《西厢记》,何以举不出第二例来?至于“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对封建礼教一无违反之处,虽然也是善良的愿望,这两种愿望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不能相提并论的。

? ? ? 现在许多评论《西厢记》的文章,都抓住此句力主此剧有强烈的反封建主题,话固不错,但即使无此一句,反封建主题仍可成立。因此,作为名句完全合格,却不能认为是《西厢记》一剧画龙点睛之笔。

? ? ? 我根据原文的艺术水平和对其他文学作品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认为以上所举八例皆为《西厢记》名句。我在文章开始时已说明名句原无绝对标准,所以尺度稍稍放宽,还可以收录一大批。限于篇幅,兹不枚举。

? ? ? 总的来说,选择名句还是有些原则可以遵循的。但有两个问题应该共同探讨,以求得比较一致的意见。

? ? ? 一、关于描写性行为的名句,如“软玉温香抱满怀”、“露滴牡丹开”等等,知名度甚高,我们承认不承认?我认为这是客观存在,如果否认,那是自我欺骗。“软玉温香”,既形容了诉诸触觉的硬度、光洁度和温度,也有诉诸嗅觉的感受。在《僧房假寓》时,张君瑞唱:“软玉温香,休道是相亲傍;若能够汤她一汤,倒与人消灾障。”这是一种假设,或是幻想中的感受,事实并没有接触到莺莺的身体。到了《月下佳期》,张君瑞再唱“软玉温香抱满怀”,则把得遂平生所愿的幸福感、舒适快慰感作了毫无保留的表达。因此,这一句“软玉温香”给人的印象比前一句更难忘。

? ? ? “露滴牡丹开”,用了比拟、象征的手法写性行为,凡读过《西厢记》者,均能背诵如流。比到《金瓶梅》、《二刻拍案惊奇》诸书对性行为的描写已经干净得多,格调也不俗。我认为既是《西厢记》的名句,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描写性行为的名句。

? ? ? 明清两代,自命正统的文人都把这些句子作为王实甫的罪行而时加申斥讨伐。如果在欧洲,人们的思想比较解放,不一定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要不要编进名句辞典?我偏向于赞成。但上海辞书出版社的《中国古代名句辞典》没有收这两条,可能考虑到我们向来讳言这些语句,可能考虑到传统风尚习俗比较保守,所以暂时未收吧!

? ? ? 二、有没有并非佳句的名句,起初我认为名句必定是佳句,佳句不一定是名句,到工作展开之后,发现问题并不如此简单。《诡媒求配》一出,红娘所唱〔调笑令〕中“你是个寸木马户尸巾”一句,原是辱骂郑恒是“村驴屌”,用的是拆字法。此话粗俗,不仅不是佳句,而且被认为是白璧之瑕,许多人都为王实甫惋惜。但正因为如此,却不能不承认是名句。像此类问题,的确要多加研究才能寻找出比较妥当的办法。《元曲鉴赏辞典》也暂且未收此曲。

? ? ? 以上所谈,实际上只是想说清楚在《元曲鉴赏辞典》中,关于《西厢记》的名句,是如何产生的。此外,对一部分代表性最强的条目,还介绍了一下名句的艺术性,或语法修辞方面的特点和对后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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