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竹清松瘦 目录 随笔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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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只要是对徽州历史文化有所了解的人,对这首《前世不修》歌谣都能随口成诵。它形象地叙写了徽州历史上奇特的从商习俗,又简明地揭示了鼎盛徽商形成的本质。它与“无徽不成镇”的俗语一样广为流传。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其中为何充满了哀怨?徽州可是自梁元帝以来就以“大好山水”享誉神州之地啊!清澈见底的新安江逶迤成悠长的山水画廊,风光绝美的黄山、齐云山拔地而成千古奇观。殊不知,这里“山水”虽“大好”,可在明清之际徽民生计实在艰难!“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赡一。”(康熙《休宁县志·汪伟奏疏》)“民”可是“以食为天”的,连“食”都成了问题,岂不心生哀怨?由此就连极不合情理的“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也似乎变得符合情理了。这实在是环境逼迫使然。为了从商,也就有了“歙南真荒唐,十三爹来十四娘”的婚俗,以至“或初娶妇,出至十年、二十、三十年不归,归则孙娶妇而子或不识其父”(《魏叔子文集·江氏四世节妇传》)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细想此一歌谣哀怨之情有二:一是对所生活的环境难以解决温饱而心生不满;二是把十三四岁的孩子送去经商无可奈何。而这也正道出了徽州从商习俗形成的必然性。当别的地方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在朗朗诵读或是在天真无忧地嬉戏时,徽州的孩子却被父母狠心地“往外一丢”了:丢出去当学徒,学做生意——小小年纪便踏上自立的征程,去经受风雨磨练,去接受生活洗礼。因此才有《弇州山人四部稿》中的“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的说道。

这一歌谣最初产生的时间难以确定。但从其内涵看,应该与徽商形成和发展的历史相伴相随;至少在明中叶时就有了它的身影,因此时已形成了以乡族关系为纽带的徽州商人群体。但不管怎样,它就像飘荡在徽州大地上的幽灵一般,以它深藏着的真切况味和特有的磁力与徽州各县性状相碰撞,衍生出了以此为主题的一组歌谣,在徽州本土以及徽商足迹所到之处广为传扬;如流传于歙县的《前世不修》、祁门的《天光下饶州》和绩溪的《徽馆学生意》等即是,使徽州大地充满着它的最强音,显出力劝从商的特有力量。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究竟是怎样“丢”的呢? “丢”了以后又怎样呢?
  先看流传于徽州歙县的《前世不修》吧: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三年吃苦,拼搏出头。
  发达是爷,落泊歙狗。
“三年吃苦,拼搏出头。”说起来易,做起来难!可以说更多的人是难以在三年后“出头”的。可现实是残酷的——“发达是爷,落泊歙狗。”前者地位是何其优越,充满了得意,被人羡慕;后者却要面对被乡亲奚落,被族人小看,被父母责骂,真是无颜见家乡父老!徽州游子背负着亲人的重托和压力,也只能是义无返顾走到底了。要么发达,要么落泊,除此别无选择!试问哪个甘愿落泊呢?于此看出徽州人自小就承受着怎样的精神重负!走出家门,究竟是祸是福就看各人的造化了。“徽之俗,一贾不利再贾,再贾不利三贾,三贾不利犹未厌焉”(光绪《祁门倪氏族谱·诰封淑人胡太淑人行状》),这其中难道没有原因吗?这难道是徽州人天生喜好从商吗?

  再看流传于徽州祁门的《天光下饶州》吧: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半夜收包袱,天光下饶州。
  赚得钱来心头肉,赚不钱来骂‘天收’
历史上的饶州,治所在江西鄱阳。可知祁门人经商走的是沿境内阊江通向江西鄱阳湖的水路。这里的“赚得钱来心头肉,赚不钱来骂‘天收’”,与前面的“发达是爷,落泊歙狗”一样,都应了徽州西递古村落中“读书好经商好效好便好”的联语所指。“效好便好”,一语切中为商肯綮。经商总是要讲效益的,“效”不好自然一切不会好。命系于商,“赚不钱来”真个要天打五雷轰,连天理都不容啊!正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中说的:“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来,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簿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这里所说的恰与歌谣相对应,令人想来唏嘘不已。

  最后看流传于徽州绩溪的《徽馆学生意》吧: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吃碗面饭,好不简单。
  一双破鞋,踢踢踏踏。
  一块围裙,像块纥褙。
  前世不曾修,出世在徽州。
  年到十三四,便多往外遛。
  雨伞挑冷饭,背着甩溜鳅。
  过山又过岭,一脚到杭州。
  有生意,就停留;
  没生意,去苏州。
  转来转去到上海,求亲求友寻路头。
  同乡多顾爱,答应肯收留。
  两个月一过,办得新被头。
  半来年一过,身命都不愁。
  逢年过时节,寄钱回徽州。
  爹娘高兴煞,笑得眼泪流。
绩溪人经商学生意大多走的是通往杭州的山路,才有如歌谣中所描写的景象。

这里既有概括的叙述,又有具体的描绘,既有闯荡的艰辛,又有成功的喜悦,从一个侧面活画出了外出闯荡的徽州人的真实面貌。加上对比描写、反复描写和三言、四言、五言、七言相杂的活泼句式及特有韵辙的回还往复,让人倍感徽州人成功的不易,意味尤其深长。这里我们看到了:经商是徽州人求生存、图发展的基本理念;徽商的起步和发展充满了艰辛,充满了义无反顾的决心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徽商充满了乡谊,经常网开一面,互相顾爱,提携后生共同发展;徽州人充满了乡土和孝的理念,一有收获即回报乡里和父母。徽商之所以能一步步走向鼎盛,实在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歌谣中虽不无哀怨之意,但徽州人那种坚毅果决、义无反顾的为商决心,令人不得不心生钦佩。外出经商,徽州人最大的人生抉择和使命。在以商为重思想驱使下,随之而来的吃苦耐劳、万难不拔的“徽骆驼”精神就成了徽州人艰苦创业的基本品格。徽商的成功实在是一种苦尽甘来的真理性实现。

徽商的历练和成功,自然带来了后来徽州本土生活的富庶,带来了徽州教育的发达,徽州文化的昌盛,所有这些连同它的“大好山水”一起,终于使徽州成了一个令人艳羡和醉心追寻的人类家园。

说到底,正是这“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丢”出了一个徽商称雄商界数百年的奇迹,“丢”出了一个“无徽不成镇”的现实神话,“丢”出了一个令世人赞叹而又沉醉其中的博大精深的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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