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红楼梦》中“花”的意象内涵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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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一曲《红楼梦》悲金悼玉,飞散着花的身影。花开是喜,花落是悲:喜的是“荣华正好”,悲的是“无常又到”。花美丽的表象经过人主观的情感关照,被赋予悲剧性的情感内涵,就成为一种文学符号———意象。

“花”成为意象是文学传承的结果

  意象,即有“意”之“象”,它是“唤起种种相关的生活经验之联想,……由此及彼地不断泛化、深化、丰富化,遂给‘表象’染上情绪色彩,注入主观内容,而与一定情意相结合起来,于是乃在脑中、心目中逐渐形成饱含思想、感情、审美意趣而表现精神意境之‘意象’”。①它是一种文学符号,即给予某种事物以其种意义,从某事物中领会某种意义。可见意象是重在“意”,表象只是“意”寄托的形式。这是把情感的虚,化为表象的实。

  意象的形成来源于咏物诗。屈原的《橘颂》是中国诗史上的第一首真正的咏物诗。作为诗歌种类之一的咏物诗,虽萌芽于《诗经》,但屈原确实有开创之功。以后,六朝展其体制,唐代擅美一时,宋元明清继承余风,历代都有不少咏物诗的佳作。

  《诗经》和汉乐府诗歌中大量应用了有寄托的植物名,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咏物之作,但已赋予了自然之物以人的主观情绪色彩。到了唐代,咏物诗已蔚然可观,“花”已更多的带有诗人的主观情感色彩。杜审言的《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一句中,“今春花鸟”因为和“作边愁”组合在一起,就不再是一般情况下的赏心悦目之物,而转化为复式的意象。李白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中的“杨花”,本是飘零无着之物,杨花既然已“落尽”,时令自然已是好景不长撩人愁思的晚春时节。又有啼声悲切的“子规”这一意象与之组合,更是写出了李白对友人的挂念与担心。还有崔涂《春夕旅怀》的“水流花落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辛弃疾《摸鱼儿》中的“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等等早已说明,“花”已不再是实在的“花”,而成为情感的代言人———意象了。

  意象最初是诗歌领域中的术语,后来逐渐进入其它文学体裁中。《牡丹亭》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段,《西厢记》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两句,都是以花代情、以花写情。

  可见,“花”成为表情的意象是文学传承的结果。

“花”是女子身世飘零的意象

  意象常常通过比喻、象征等手法达到情感与表象的契合。《红楼梦》里的“花”,前后出现并被赋予情感色彩而成为意象的地方达几十处之多,且有几十处是作者曹雪芹的苦心经营。在这样一部涉及内容丰富的古典名著中,“花”在很多处上升为“意象”。这里所说的“花”并非单指桃花、杏花之类,乃是包括柳絮、菱角等富有情感之形态的植物。它们都是包含着深刻“悲”意的意象。

  自古红颜多薄命,第一个把女子喻为花朵的人感其鲜艳可人,别人称他为“天才”,又怎么会想到花落时便是女子憔悴之时,即所谓“残花败柳”。大观园中的妙龄女子,哪个不是如花一样“鲜妍明媚”?宝玉见枯海棠思晴雯,作《芙蓉女儿诔》赞晴雯之“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性;李纨认为,除了黛玉,“别人不配作芙蓉”。雪芹对女子的敬爱就源于她们自然本性,而非世俗的“金玉”之性。这就使“花”在《红楼梦》中不再是没有感情的死物,而成为品性的象征意象。

  只是偏有风雨之声,夜抄大观园,众花纷谢,晴雯屈死,她的另一“异形同构”之人林黛玉更是感受到“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的“风雨助凄凉”之感。在诗词中,明是咏海棠,实是以花喻人,以花喻情,无论是枝头正艳的花,还是落红成阵的落花,她看到的,总是花愁花悲。“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黛玉怜的是高洁的花到底是“一?净土掩风流”。此“花”在黛玉心中已是漂泊死亡之意象。就在第八十七回中,黛玉莫名地闻到了桂花香,而那里桂花是不开的,只会在她的家乡苏州开放。这桂花,就是黛玉的死亡象征,不久,她就真的香魂一缕归故乡了。

  妙玉是出家的黛玉。她藏身庵中,但自然之质怎么会随着身份的改变而消逝?所以,妙玉种的是红梅,“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不是清淡寡欲的白梅。这“槛外人”也有渴求宝玉爱情的热情。这红梅就是妙玉的渴望,只是,终不免在风雨飘摇之夜被强盗抢去。

  在宝玉的生日宴上,占花名签子,恰好是给各人定了花性,宝钗是群芳之冠牡丹,李纨是老梅,湘云是海棠,香菱则是并蒂花,真是各人的命运之签。

  《红楼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是桃花。这是象征薄命的花,它多次预示了大观园中女子的不幸命运。黛玉、晴雯、尤三姐,这些一等女子都是以“揉碎桃花红满地”作结。

  “悲”就是把美的事物毁灭了,花是美的,而花期是短的,更兼风雨之狂暴,所以,喜的花、悲的花红的花,白的花,都在飘落中成为“悲”的意象。

花是尘世人生无常的意象

  《红楼梦》中,曹雪芹在对繁华绮丽的家业昌盛中绘制了几幅很有审美境界的“花”的图景:“宝黛同观《会真记》”、“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和“湘云醉卧芍药丛”。“宝黛同观《会真记》”最是一幅和谐的图景。宝黛二人同捧《西厢》,头上是正艳的桃花,风儿吹来,落红成阵,桃花瓣落了满地、满身、满书。如此情景在宝黛二人的生命中是最幸福和谐的,这就是她们的爱情理想之图。但薄命的桃花和附近的花冢也警示了以后理想的破灭。小人的从中作梗,黛玉的失宠,使她的“香丘”只能在“一?净土”中崩塌,而宝玉的“女儿国”的理想,也在宁府中消失,瞬息间,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连薛宝钗也“扑蝶”不成,落了个守寡的悲惨结局。花的意象归结为一个主题:现实人生的无常。就象花一样,风雨不知何时会摧残它的生命。这是雪芹对人生的感叹,正如史湘云所说:“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循环不已,这一点,贾府的“大树”贾元春也明白盛宴之后必是离散,这是颇具哲学意味的。世纪末的幻灭感出自对家族败亡、人生悲欢离合和生命的阴阳消长。

“花”是封建大家族败亡的意象

  在《红楼梦》第四十回中,行酒令时,贾母对:“六桥梅花香彻骨”,薛姨妈对:“十月梅花山山香,梅花朵朵风前舞”,薛宝钗对:“水荇牵风翠带长”,极颂贾府的眼前盛景。但林黛玉只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在一片歌颂繁华太平中加了否定的一笔。黛玉对贾府未来的衰落作了预言。

  黛玉《桃花行》中一句:“一声杜宇春归尽”,如果更多地是为自己的命运哀叹的话,那么,乐观大度的史湘云无可奈何地在《咏絮词》中写道:“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这对往日盛景的挽留之语,就明显的是对贾府的家业衰落之势的衰悼。

  到了第一百零一回“大观园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贾府的顶梁柱凤姐也失去了往日的刚强和力挽狂澜的魄力,竟拜起往日嘲笑的鬼神来,“强挣扎着”到散花寺洗手求签。“散花”更是家业之散的意象,预示着贾府因元妃的死而失去荫庇从而在朝廷上的风雨之争中失败的结局。至此,“花”的意象内涵已扩大为荣辱的无常、封建堡垒的飘摇。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个大细胞“贾家”的“夜”降临了。

  从以上三点分析,可以推出一个对“花”的意象的最终阐释:悲。这“悲”是从“美”的被毁灭中显现出来的。

  作为意象出现的“花”,是曹雪芹心目中最纯洁、最完美的女子形象。它具有美丽的表象、芬芳的气味等等,正因为它具有如此喜人的外表,待到它“一朝春尽红颜老”时,我们才会产生对它的怜惜。曹雪芹一方面从历代的传统文学汲取了以花代情的文学“营养”,另一方面又从花的凋零中探求到了万事万物的发展、灭亡轨迹:生———死———生———死这一循环系统,并把这一循环系统放到历史的沧桑变幻中,衍生出了深刻的意象内涵。黛玉说:“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而宝玉则想:“那花只愿常开”。二玉的“幕后人”曹雪芹在探求到宇宙间变幻沉浮的本质后又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花只愿常开”,但又借黛玉之口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怕花落。他明白,诸事都是由盛到衰发展变化着的,极盛便是衰落的起点,“风雨”无论来自哪一方,花都是要落的,只不过落的时令略有不同。

  “自然界的生生不息给人类的生命活动、艺术活动、永恒的启示,……自然的内存意味总是与生命的存在、生命的精神相一致的”②。花是自然界的精华,大观园里的女子们是天下女子的精华,一部《红楼梦》写尽了“花”开“花”落的生命历程。真是:金陵万事休,红楼一梦惊。“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注:

  ①吴晓:《意象符号与情感空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94页。

  ②《中国诗学与传统文化精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9页。

【原载】 《求索》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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