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平等之所以难实现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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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雯倍受人们喜爱,多数为男子,赞之“质赋冰雪,貌比花月,神具日月”,赞她有平等精神,有反抗精神,热烈大胆地爱贾宝玉,虽然这“痴公子”回报给她的只有一篇诔文《芙蓉女儿诔》,而且还自恋地认为晴雯临终弥留之际呼唤的是他,念念不忘的是他。其实晴雯临终弥留之际喊了一晚上“娘”。曹公还是现实主义啊。

  晴雯有什么反抗精神呢?王善保家的密告,王夫人大怒,遂召来晴雯训斥。晴雯这时候没有撕扇的直率了,没有用硬话“村”宝玉的勇气了,小心、恭敬、迂回地回答了王夫人的问题,“虽然恼,只不敢作声”。这是人们说的“近乎透明的直爽”和“反抗精神”?在第三十七回里,是谁说“把好的(衣服)赏了别人,剩下的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也不受这口软气。”“软气”受不了,“硬气”就能忍了?红楼的重点其实并不在批判封建社会,倒是写了许多真实的人,人和人、人和社会之间真实的关系。所以鲁迅把《红楼梦》归到人情小说,这比强加上去的反封建的高调要好得多。我真的不认为非要把晴雯、林黛玉拔高为“反封建斗士”。她们只是很简单的女孩子,心思也很简单,没必要把那些大概念压在她们头上。

  晴雯的脾气没头没脑,她摔坏了贾宝玉的扇子,贾宝玉说她几句,她立刻反唇相讥,直到把贾宝玉气得五官挪位,面部扭曲。袭人来劝,她连袭人一起骂,导致贾宝玉更愤怒,连声要赶她出去。贵族公子哥,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和碧痕拌了嘴,坐在院里生气,宝钗来看贾宝玉,她在院里抱怨“害得我们不能睡觉!”不知道宝钗听了作何感想,只一笑,或者任何反应都没有,她连林黛玉的公然挑衅都可以置若罔闻,还在意晴雯一个小丫头?然后林黛玉来看宝玉,晴雯不给她开门,林黛玉高声道“是我”,晴雯反训斥:“二爷发话了,谁也不许进来!”让林黛玉伤心到天明,流了好多眼泪,次日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葬花诗》。说她有反抗精神,我翻遍全书,只找着这么三回。她的脾气、心机,全是冲着贾宝玉来的,当然这“夹枪带棒”都是“酸酸甜甜”,她知道贾宝玉能容忍她,宝玉吃这一“套”;抱怨宝钗,这就好比学生上课“接下茬儿”,没有说话对象,没有针对谁只是众人面前“直抒胸臆”罢了。她把林妹妹关门外,那会估计是气昏头了,完全没想到门外是谁,多么情绪化的人;再说,她就是知道是林黛玉也可以不开门,她脾气大嘛!有个性嘛!主子里她只反抗过这三个人。下人里她“反抗”过的可就不计其数了。这三个人怎么对晴雯的呢?

  贾宝玉对她还是不错的,给她留豆皮包子,她病了给她熬药,还亲自检验药方。宝钗待谁都不错。林黛玉待她——,哎,不要说什么“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她除了“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心眼小有点像,就啥也不像了!世上女子,如林妹妹般心眼的比比皆是,得林妹妹聪明智慧和悟性的寥若晨星。你以为林妹妹很喜欢晴雯么?晴雯死后,贾宝玉写了个推叠词藻的诔文,诵读后,林黛玉突然出现,“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没半点伤感,她为落花,残月都能流一脸盆的眼泪,死了个大活人怎能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满面含笑”!看那段文字我没一点“芙蓉诔说是祭晴雯实际是祭黛玉”这样深刻、儒雅、风月的想法,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俗人,没那些“别样心肠”,只为林妹妹的冷漠惊心!诸君还是不要自作多情用影子和身体密不可分的关系来比喻林妹妹和晴雯冷漠的关系了。

  主子里贾母很喜欢晴雯,夸她“模样爽利”,“别的丫头多不及她”,总之是“甚好”。晴雯被贾母送给宝玉,是姨娘的不二人选。袭人自以为是姨娘人选,实在是想多了。贾母说她是没嘴的葫芦没怎么注意她,更谈不上喜欢了。不过袭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抱住了王夫人的粗腿,成功实现了“丫头名分,姨娘待遇”,等日后时机一到,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姨娘。而晴雯,她太自信,太骄傲,自以为是姨娘的苗子,谁也不怕。过度的自信,往往是悲剧的前奏。她临死时说“原以为大家横竖在一处”,可见她也是想当宝玉的小妾的。

  我至今都不明白,为啥林黛玉、晴雯对宝玉的爱就是爱,宝钗、袭人的就不是呢?杯子不同,可杯子里的水是一样的啊!

  晴雯太自信,又不知收敛,园子里的人她得罪的不比王熙凤得罪的少。一听说她被赶出去,众人无不欢天喜地。王夫人第一次看见晴雯就不喜欢她——“她在那骂小丫头”,王夫人很讨厌那个狂样子。王夫人骂小丫头大概也没她凶。王夫人打金钏很凶狠,晴雯打坠儿那一幕不是也面目狰狞?坠儿小窃,是不对,可要罚要打有王熙凤呢!平儿照顾着贾宝玉的脸面,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悄悄掩盖过去。可晴雯不依不饶,用一丈青抓过坠儿的手就扎,那时她还在病中,要不是病着,坠儿可能小命休矣!她用的不是针,是簪子!打完了马上赶坠儿出去,她忘了贾宝玉要赶她出去时她怎么要死要活不出去的了?说话语气也很冲,俨然自己就是主子了:“你只依我的话”,宋嬷嬷说要等花袭人回来再说,也是婉转提醒她没这个权力,她怎么说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宋嬷嬷指责她直呼“宝玉”名字不合礼数,她说“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恃宠而骄,简直是贪官面对检举人的嘴脸——“你上反贪局告我去!你告我去!能告倒我我给你钱!”

  还有第七十三回里贾宝玉怕贾政问他功课,挑灯夜战,自己读不要紧,连累丫头们都得陪着,剪烛斟茶。小丫头们困得前仰后合,晴雯就骂道:“什么啼子们!拿针扎你两下!”她的傲骨都是冲着同一阶级人去的。什么是真“傲”?三国里的关公,傲上不凌下,这是真“傲”,可晴雯这是猴子吃麻花——满拧儿。她对王夫人是极端的畏惧和一点点的反感,压根没“反抗”。她其实内心的想法和袭人差不多,只是她拴住贾宝玉之心的方法与袭人不同,异曲同工罢了。晴雯对贾宝玉是要求平起平坐的,对其他人也是,对比她地位低的就不是了,对他们本是居高临下的训诉和鄙夷了。第五十八回,芳官给贾宝玉吹火腿鲜笋热汤,芳官干妈恐芳官打了碗要替她把汤吹凉,晴雯“喊”,注意是“喊”不是“说”。“出去!她砸了碗,也轮不到你!还不出去!”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了,她不知道,也不说给她!”当时袭人、麝月都在场,怎么人家不说呢?她的语气、语言和王熙凤差不多了。晴雯的直率脾气全是冲贾宝玉和下人去的。对王夫人她多小心、多有花花肠子啊,对贾母她想必也是十分会讨好了。

  晴雯对小红非常鄙夷,第二十七回里,小红给王熙凤办差事,晴雯见她,就训“你只疯吧!花儿也不浇雀也不喂,茶炉子也不拢,就在外头逛。”说这话的时候晴雯自己干吗呢?不也在外面逛嘛!小红其实是非常有眼光和心机的,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的人只有她一个!林黛玉、薜宝钗都没说出过!

  晴雯对小红这样“积极向上”的极其不屑,对袭人这种“地位稳步上升、深得人心者”不齿。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是一个屋里的,谁又比谁高贵些!”正是这话儿,谁也不比谁高贵,那她干吗那么对待坠儿和小红?这就是她的平等精神?她的平等精神就是,不允许别人小看她,只许她小看别人。想当主子又高傲,不想和袭人那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想让机遇像馅饼一样从天上掉下来,而她又恰好那时候张嘴;又不愿认同自己的丫环身份;又绝不允许一个阶级里她看不上眼的人比她混得好。不允许别人比她好,不愿把自己当奴才,但她照样不是平等的对待别人,她要是做了主子,对奴才也好不到哪儿去。尼采说,奴才当了主子,摆的谱要比原来的主人大十倍。
  
  我一直很想和晴雯说,“你的直爽,你的口无遮拦是很可爱,可是如果你能把爱心,把给贾宝玉补雀金呢的精神分给别人一点,对地位与你相同、甚至不如你者多点尊重和同情,你就更可爱了。那些噎人的话,多说两句不会舒服到哪去,少说几句,又不会死人。”

  谁不愿意率真?谁不愿意喜怒直抒胸臆?谁不知道有话想说不能说憋着难受?贾政年轻时也曾是诗酒放诞之人,为什么后来都社会化了,是因为要讨生活,人得吃饭。晴雯无疑是聪明美丽的,但是仗着自己的优势肆无忌惮地刻薄别人,平时看颇有骨气,到动真格的时候就软了。她的凄惨下场,自然有外力迫害的缘故,但她本人的性格弱点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

  总之,晴雯是少年版赵姨娘,脾气大心眼小又无脑,如果不是模样好,贾宝玉早赶她出去了。她的爱是很感人,她的身世是很凄惨,可这不能成为她欺压别人的资本,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有爱情就一俊遮百丑了?就缺点变优点了?就可爱了?就化腐朽为神奇了?希特勒还有个爱娃是爱人呢!英国“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一世在二战中还想借助希特勒的力量重新登上王位呢!

  晴雯一直很想要平等,可这平等只对上,不对下。平等之所以难实现,是因为只想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实现。

  晴雯的价值观大致是这样:大家是平等的,——对上司:你凭啥批评我呀!我比你们都强,——对平级和下属:不许和我平等,自诩清高,言语尖刻,而且总藐视别人,写到这突然觉得晴雯和夏金桂性格上挺像的:“尊自己如菩萨,窥他人如粪土”。
  今天仍不乏晴雯这样的人,当小红、袭人之辈抓准机遇,与时俱进时,她嘲讽她们没有骨气、没人格。小红、袭人之辈也根本不会理会:因为晴雯所推崇的“尊严”与“平等”根本就是双重标准。
  
  由大观园里的“五谷轮回之所”想到的
  
  大观园里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自不用说,我一直感兴趣但是没弄明白的是厕所,即《西游记》里说的“五谷轮回之所“。

  书里写“如厕”大都是这样:贾宝玉走到假山石后解衣,方便后出来,他的丫头早备好的洗手水,可惜凉了,正好遇到两个给贾母送水的老妪,她们给他已凉的洗手水里加了热水,他洗了,又沤了,类似涂护手霜之类行为;鸳鸯进园,感到想———,于是“下了甬路,寻微草处”,行至山石后一棵树下,无意撞见司棋和她表弟潘又安约会,事关风化,兹事体大,吓得连方便都忘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吃了很多油腻食物,又喝了许多黄酒,肠胃吃不消,那时又没有吗叮啉帮忙,急寻厕所,“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忙喝这里不可!”忙命婆子带了东北上去。指与她地方,便走开歇息。书中写道“及出厕来,辨不出路径”。众人等她半天不至,都笑曰“别掉茅厕里了”,可见大观园里有个专门的厕所。在第七十三回里,贾母动怒,在大观园里抓赌,将为首者撵出,从者拨入圊厕行。圊厕行就是专门管理打扫厕所的机构。可见大观园里对厕所还是很讲究的。

  中国历史上对洗手间的记载也寥若晨星,我只从书缝里找了点;三国里;曹操他爸爸被人在茅厕里杀死。赤壁大战前,孙权召集众谋士商议是联刘抗曹还是联曹灭刘,众谋士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权起更衣“(就是去洗手间),鲁肃追之宇下”(鲁肃追到房檐下边)可见洗手间是单独的屋子。古代又称方便为“出恭”,大概是先出门再方便。晋景公,就是《赵氏孤儿》里下令杀赵家几百口的那人,掉茅厕里死了,《左传》里写他的一句话:“将食,涨,陷而卒”。这说明中国春秋时代就有厕所了,而且是坑式的。
  有个笑话,说外国游客来故宫玩,问导游:“洗手间在哪?”导游马上带他走过这个门,路经那个殿,走了快半里地,来到星级先手间门前。这时那位游客说:“我想看皇帝的洗手间。”走遍故宫,可以发现几处现代化厕所,但当年的厕所找不到。故宫里似乎没有专门的皇帝的洗手间。末代皇帝溥仪的《我的前半生》里说有位皇帝在洗手间里遇到刺客,所以固定的洗手间就被取消了。也可能是因为满族是游牧民族。皇帝每每行动,后边都跟着一大帮太监宫女,其中就有给他拿恭桶的。洗手间变移动的了。那故宫里成千上万人“五谷轮回”怎么解决?听老北京讲,后宫里每个殿都有更衣室或净室。净室,就是方便的地方,也可补妆更衣,只是没有冲水马桶。养心殿里有个净房,是给皇帝用的,净房分里、外两间,外间是一个卧床,床前为碧纱隔窗(怎么想到了黛玉初进贾府就住在碧纱橱内?),床帐上设有香囊,净房内置一银便盆,上有软垫,包着皇室专用的黄绫绸布。故宫博物院文物库内现在还保存着很多清代银的、铜的便器。

  据说慈禧的便器是最讲究的,檀香木制,大概是起了空气清新剂作用。桶外雕刻一只壁虎,四个爪子是便桶四只脚,嘴巴张开,放手纸用。据说这件壁虎形檀香木便器颇受慈禧喜爱,后作了随葬品。

  皇宫里便盆中都放了木炭灰,来源大都是做饭、取暖、烧水用的木炭,木炭灰既轻又干,极快吸收水分。炭灰处理过的东西,每天定时运出皇宫,所以大概不会滋生蚊蝇。

  民国初年鹿钟麟将傅仪逐出故宫时一个宫女拎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一个高不满尺的楠木小杌,书匣式提箱,分上下两层,上层放手纸,下层是一个瓦盆,还有一个同口圆大小的原纸盖,外边黄布包裹,要不说是便器还真看不出来。

  那时民间什么样呢?尽管北京在元朝就有了主次分明的街巷,但城市公共卫生还始终始于起步阶段:垃圾随意倒在外面,一直没有公厕,八国联军来了以后才有公厕。百日维新前,康有为上书光绪皇帝也提到了“方便”的问题,认为有碍民生。

  谈谈“私”厕,据说清朝时四合院里的厕所,一般是半截墙围,人进来都得猫着,和藏猫猫似的,所以“茅房”又称“猫房”。“猫房”大都为女性居民设计,男性居民比较自由。四合院里“猫房”专为女性服务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解放后,当然那时男人都去胡同里的公厕了,不能“随地”了,在《末代皇帝的后半生》中提到说末代皇帝溥仪曾误入四合院内的“女性专用洗手间”,被几个孩子一顿哄,还在简易厕所外面写了“女厕所”几个大字。

  又想起一个和厕所有关的故事:晋朝有名的富人石崇,一次他家里客人喝多了,想方便,仆人便引他到一间屋子,这位客人官至侍郎,相当于今天部级干部,也见过世面,进去一看那装修,两边还有手持香袋的侍女,以为误闯了哪位千金的绣房,忙向主人陪罪,豪华的厕所,把人吓得小便都憋回去了。还有晋朝的一位附马,在公主的洗手间里方便,看见旁边的几案上有盘香枣,就抓着吃,吃完了被宫女狠狠嘲笑,那盘枣是除味塞鼻用的,大概那会人们还没意识到木炭灰的作用。

  龙应台有篇散文,大意是说,我坐一块神奇飞毯来到一个国家,这里高楼林立,如何辨认是不是发达国家,就让大雨下三个钟头(要不就是三天,我记不清了),雨后,我可以漫步在马路上而裤腿不湿,那么,这是发达国家;如果到处是积水,甚至有孩子在雨后的水洼中游泳,这里就不是发达国家。因为不发达国家即使建好了地面上的高楼,也没心情治理下水道。就像《悲惨世界》里写的:冉阿让背着他外孙女婿在地下水道里跑了3天。这说明什么?说明巴黎在19世纪就有非常完备的下水道,而且可以容人在内直立行走和奔跑。而那时候的北京,差得很远。

  厕所是每个人每天都离不开的。不管人吃得多好,穿得多好,如果没有一个舒适的厕所,那生活不能说是美好的。在世界第一届厕所高峰会议上中国代表还说:“不重视厕所卫生的国家没有文化和未来”。厕所的卫生和舒适,也是衡量文化素质和生活品质的重要数值,探讨厕所,不仅出于好奇,也因为它从侧面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文明水平和经济背景。露珠虽小也能折射太阳的光辉啊。看一家人能不能得“卫生标兵”,考察的重点对象应是洗手间。一个装潢华丽的家庭的卫生水平和文明程度,洗手间比客厅更能反映出来,我一直很想从观察洗手间给这家人打分,可是用别人家洗手间很不礼貌,一直不好意思这么做,这设想也就一直是设想了。

【原载】 《广州文艺》 200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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