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散论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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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湘云、湘云

这题目犹如呼唤一个女子。如果说《红楼梦》中的女子真能呼之欲出的话, 许多人最愿意见到的或许竟是湘云。湘云不是《红楼梦》中最美丽的女子。《红楼梦》中最美丽的女子是黛玉。但黛玉弱不胜衣却尖牙利齿,虽可怜可爱但日久倒底也会令人隐隐生厌。湘云也不是《红楼梦》 中最聪明的女子,《红楼梦》中最聪明的女于是宝钗、但宝钗温柔敦厚却壁垒森严,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去亲近她,亦是一种遗憾。湘云无疑是《红楼梦》中最令人愉快的女子。倘若她真能从太虚幻境中翩然而出,红尘中顿生“执子之手,与尔偕老”的将会有多少人?

《红楼梦》中有两个人物的出场常带来不绝如缕的笑声:一个是湘云。另一个是王熙风。而王熙风搅起的笑声虽出自于她八面玲珑、雅俗共赏的语言,却更深的源于她讨好贾母的功利心即及旁人受制于她的炙手可热的权势。而湘云的—笑一颦,发自天性,更皆出语谐趣、如行酒令:“这丫头是那鸭头,这头上哪有桂花油?”说不尽的浅俗俏皮,一时令人颠倒。湘云的爱笑,令人想起中国民间文学中的李翠莲。但李翠莲的好说已至罗嗦,且粗俗粗野迹近村妇撒泼 ,自不可与湘云等日而语;湘云的爱笑,颇似《聊斋》中的婴宁,一触即笑,一笑即不可收,浑然不解世事。只是婴宁隐约有一股夸张的鬼气,而湘云却是人间生动的女子,谈笑间氛围轻快,主客如坐春风。且因为湘云既无顾忌,亦无城府,人们感受她的情义便无牵无隙,既不似黛五的缠绵累人,亦不象宝钗般关山远隔。虽然湘云偶也因麒麟而情弦暗触,或为黛玉的无端作色而拂袖欲别,但她的坦荡与宽容使她能冰释块垒。即使精明如宝钗,多疑如黛玉,亦能与湘云论世联诗,互为知己。

湘云心意明媚,行动亦不屑犹抱琵琶半遮面,举手投足,痛快淋漓。而她的旷达并不象魏晋文士那样刻意为之,以夸饰的狂放消弭内心的惊惧,或以令人瞠目的标新立异,鹤立于芸芸众生。湘云的旷达不是一种出世的孤傲, 而是—种入世的情趣。趁兴的大块吃肉,忘形的挥拳拇战,偶而的小子装扮,白日里的湘云佻挞洒脱,顾盼间神采飞扬,须眉犹自见拙。但一旦意兴阑珊,也不负处子之静。曹雪芹两次写到湘云的入眠:“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胳膊撂于被外,”这是一个顽皮孩子的睡态,无忧尤虑,却洋溢着少女的风情,令人怦然心动。于六十二回中我们又看到湘云醉卧花园:“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满衣襟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落在地上,也被落花半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地围住了她……”这段文字当得起“叹为观止”。湘云的美丽令人感动不已,她的娇憨妩媚,因着她不设防的无邪,泯灭了世人的登徒子之意。曹雪芹以动写湘云的潇洒,又以静写湘云的风情,动静之中的湘云不意中灿烂如斯,令芸芸脂粉相形黯然。

率性而为的湘云却从不为逞一已之快而随心所欲,旁若无人。很多女子都好使小性子以发泄或消除内心的郁结。譬如黛玉,譬如晴雯,甚至譬如夏金桂。只是因着天性和修养的不同,表现的形式相去甚远:或似黛玉的尖刻、或如晴雯的野辣,或象夏金桂的凶悍。独湘云心地宽阔,随性行事却又善解人意。湘云的意识虽深合宝钗,然她的处世却全然不同于宝钗的冷美人风度: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湘云亦不同黛玉,黛玉自然是个多情之人,然而黛玉的用情实在是专一于自己。黛玉日日念着、叹着、想着的亦是她自己,宝玉是她这个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黛玉的身世有“还泪”之说。《红楼梦》浸透了黛玉的泪水,黛玉的泪水却多是为自己洒的。虽然宁荣二府有多少悲凉事,却记不起黛玉除宝玉外为谁一掬同情之泪。而同为父母双亡的湘云不同,湘云有一种传统侠义的古道热肠,在群芳射覆的游戏中,香菱慌乱得毫无头绪,旁人均笑观其败。唯有湘云,急得抓耳挠腮 ,不惜私传谜底,结果作弊被当场拿获;邢岫烟,一个厕身于贵族的平民女子,不幸和宝玉宝琴同日生。宝玉宝琴生日时的热闹一时无双,反衬得岫烟是人微不记出生时,精明如探春者据说是忘了,可见这是多么不值—提的事 。而向来疏阔的湘云偏是记住了,并且还貌似无意地在嘻笑中道出岫烟的生日,让贫寒的女子顺势过了个华诞。这些或许是小事,但闺中又有多少大事,且又有谁肯为香菱岫烟这类女子留上半分心呢?

金陵十二钗大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即使是最不出色的二木头迎春,那种漫不经心的疏懒,无功于衷的漠然,自有一种养尊处优的没落贵族气象,令人记起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莫夫,那个懒洋洋的多余的人。迎春在精神上有与他如出一辙之处。但亦有两个女子一反贵族陈腐的气象:一个是王熙风,那种聚财的精明,治家的泼辣,那种赤裸裸的贪婪,一如资产阶级原始积累时期新兴的暴发户。另一个就是湘云。湘云的身世既富且贵,虽固家道中落、不复为富,却也不屑于端着贵族的空架子,她既无视高低贵贱,又不拘于男女之别,与人相交,一片本色 ,略无功利之心。这和宝钗黛玉大是不同。宝钗虽识大体又善施小惠,但人事的轻重缓急在她的行事中是层次清晰的;黛玉虽被人冠为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但封建社会的等级高下,在她的心中亦 是径谓分明的。孤傲的黛玉是从不肯轻易与下人同流合污的。湘云曾赞晴雯有黛玉之风,不料黛玉当场变脸:居然将她与丫环相提并论!而湘云对袭人、翠缕,对宝钗、黛玉,厚薄不分彼此,浑然不记自己的小姐身份。在三十一回的阴阳之辨中,翠缕的喋喋不休,湘云的循循善诱,主仆间弥漫着一片宛如姐妹师生的平等气息。而湘云如此深入浅出的理性思辨,却是那些见风落泪 、对月伤怀的深闺怨女所望尘能及的。湘云的善良与明智,使她超脱了身份的羁绊,从而两袖清风、一身轻快地行走于天地之间,却呈现出一种真正的蕴含了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的大家风度。

二、特别的写法

以上所述的种种均是作为客人的湘云,大观园不呈湘云的家,只是作客的湘云每每喧宾夺主,使人无暇旁顾而已。那么湘云的家在哪儿,成为主人的湘云又有怎样的作为呢?

湘云于襁褓中父母就已撒手尘寰,之后她便寄居于婶婶家。但曹雪芹从未正面写过家居生活中的湘云,这是很特别的。虽然宁荣二府被轻轻笼罩在太虚幻境的迷雾中,《红楼梦》却是细致人微的写实作品。曹雪芹非常善于揭示人物在不同场合中的不同心态与动作。譬如袭人,在贾母处低眉顺眼,于王夫人处推心置腹;对宝玉常常是花香解语,偶而又软言娇嗔;到了自己家中却使性赌气,随意哭笑,本性毕露,反倒让人舒了一口气。再如遁入空门的妙玉俨然以“槛外人”自居,见了宝玉却流露出道是无情却有情的似笑非笑,所谓“云空未必空”。所以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大都犹如川剧中的“变脸”,在不同的环境中,同时或先后都有好几张脸来传递内心的信息,令人惊奇地看到人性的多个侧面。

而湘云却永远是客人,并且永远是贾府快乐的客人。她在婶婶家的客居境况只是由宝钗和袭人的对话中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一是湘云海日里非常累,总得做针线熬到深夜,因为婶子为省几个钱不肯请老妈子。由此推论,湘云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再是湘云的经济很拮据,每月里的几吊钱还不够路上来回的盘缠,连起诗社做东的钱都是宝钗为她铺垫的。这种经济状态和湘云的身份互为因果,因此就很容易理解湘云为什么看重仕途经济,生活使然罢了。曹雪芹只用闲笔辗转地透露了湘云困窘的消息,这是—种良苦的用心。如果也是话分两头,如写岫烟般写尽寄人篱下的湘云那种仰人鼻息的尴尬,那么湘云所有的欢笑便成了苦中取乐的强颜作态。其实对于湘云来说,婶婶家的生活虽是日常的真实,而它的悲哀却是强加于湘云的;大观园的热闹虽于湘云只是昙花一现,但其中的欢笑却是湘云真正的心声,虽然无 论在何地,湘云实际上都是他乡的异客。曹雪芹这种喧宾隐主的写法,是另一意义上的真实。他以单—的场景来表现单纯的品质,从而使湘云的笑脸始终如一的明净。而这张明净的笑脸中透射出来的灵魂光泽,至今仍在尘世熠熠生辉。

读《红楼梦》时会忽然想到:湘云是怎样一个美人呢?曹雪芹—字未及湘云的面貌,这点令人起疑。宁荣二府美人云集、且燕瘦环肥,各尽其美。黛玉是眉蹙春山,宝钗是脸如银盘,飘渺几近虚无的秦可卿亦可透过宝玉的梦境感受到她的风流袅娜,甚至鲜艳妩媚,便是丫环鸳鸯我们也有机会看清她向高的鼻粱旁的儿点可亲的雀斑。而湘云呢,曹雪芹两次不吝笔墨仔细地描写了湘云的衣着,从外到内,由上而下,色色周全,却一字末涉湘云的容颜。这—处空笔,令人突然悟到湘云的不可言说的空灵。这种传统水墨画中虚笔技巧的运用是中国文人对美的一种极致的欣赏心态,所谓“一说便俗”吧。再者湘云身为女子却兼有男儿的疏朗与开阔。她既不为女儿的皮囊所累,作者自应略去她女儿的面貌而倾力于她飞扬的神韵。因此当湘云如春风般掠过我们的视野时,人们都陶醉于她的风度而浑然忘却她具体而微的眉目。曹雪芹写湘云的美丽,真应了一句滥调:一字末着,尽得风流。

湘云、湘云,我们念这个名字时直觉得名如其人,那么轻快明亮。《红楼梦》中的人名大多有来历,或用暗喻昭示命运,或用双关暗示性格,甚至在音节上都能感受到一种和谐。“宝钗”让人想象她的富态而内敛锋芒,“黛玉”自有一种遥遥的姿色,“妙玉”风情横逸,“秦可卿”袭来一阵凄迷的阴柔之风。而“湘云”这两个字的音节却可追溯到两个悲剧的传说:“湘”是湘江,舜的两个妃子便是殉情于此;“云”是楚云,彼此爱慕的楚怀王与巫山女神却只能在梦中相会。这易逝的水与飘忽的云暗喻了夫妻生活的短暂。湘云、湘云,如此明亮的名字却埋伏了如此黯淡的命运 。快乐的湘云在封建家族的覆巢之下注定只能得到一个悲剧的结局。这种性格和命运的悖谬被统一在《乐中悲》这个充满矛盾的宿命的曲牌中。湘云的悲剧表面上只是一出偶然的命运悲剧,实质上却是一个真正的社会悲剧。这可能就是《红楼梦》悲剧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吧?它让—切悲哀的快乐的人物无处逃遁的同归于白茫茫的干净大地。

才情直逼黛玉而诗风迥异凄怨—路的湘云,或许已在千疮百孔的繁华中悟到了这一点?她的酒面酒底虽是杂凑,却气概如一的阔大:奔腾澎湃,江间波涛兼天涌,须要铁索揽孤舟,即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慷慨悲凉,令人顿起易水之感。曹雪芹为湘云写的判词是:展眼吊斜辉 ,湘江水逝楚云飞。与此相配的隐喻画面是夕阳中的一湾逝水。夕阳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它那种无与伦比的最后辉煌,令古今多少文人黯然神伤。李白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秦观是“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马致远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叔同唱“晚风拂柳笛卢残,夕阳山外山”。然而唯有王勃的“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大约最适合于湘云。那种清朗的悠远、飞动的飘逸。那种漫不经心的和谐,应该是湘云永远的形象。

湘云其实无意于充任那个时代的叛逆,她只是尽情尽意地展示了生命的本色。然而她那种行云流水的性情,那种惊鸿—瞥的美丽,即使在湘江水逝楚云飞后的多少年,无数自由的心依然飞翔于她的空间,流连依依,不知归期。

【原载】 《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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